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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15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土魯斯,清晨5時30分。

  機庫的大門敞開著,迎接著寒夜裡呼嘯的狂風,機場專用汽車在機庫門前停了下來。幾隻五百瓦的燈泡,把機庫裡面的物品照得清清楚楚:輪廓分明,線條死板,看上去又脆又硬,就像遊樂場貨攤上的展品。機庫的弧形拱頂下,人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停滯其間,經久不散,寂靜之中充盈著不絕的回音。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機身的鋼板灼灼放光,引擎上的油污也被仔仔細細地擦掉了,飛機看起來像新的一樣。機械師用造物主般細緻精巧的手指擦拭著鐘錶。現在,他們可以離開自己的藝術品了。

  「趕快,喂,趕快。」

  一包包郵件塞進了飛機的肚子裡,看不見了。有人在飛快地清點:「布宜諾斯艾利斯……納塔爾……達喀爾……39包。對嗎?」

  「對的。」

  飛行員套上了自己的衣服——幾件毛衣,一條圍巾,一件皮質飛行服,還有裘皮靴子,但他昏昏沉沉的身體無比沉重。有人在叫他:「喂,快點。」可是,他的雙手被高度儀、手錶和地圖支架塞得滿滿的,很不方便,厚手套裡面的手指也很不靈便。他費力地抬高自己的身體,鑽進了駕駛艙,就像鑽出水面的深海潛水員。一旦他坐穩,一切就變得輕鬆了。

  機械師爬上來對他說:

  「630千克。」

  「好。乘客?」

  「3位。」

  他沒做檢查就記了下來。

  機場主管轉身對著地勤人員。

  「這個整流罩是誰上的鎖銷?」

  「我。」

  「罰款20法郎。」

  機場主管仔仔細細地做了最後一番檢查。一切都已就位,夢幻芭蕾即將上演。飛機穩穩地停在機庫的帷幕里,五分鐘後它將飛上天空這片舞台。丟棄的那個鎖銷像一截受了傷的大拇指,在地上微微顫動。這些五百瓦的燈泡,這些犀利嚴肅的表情,還有這鋼鐵般的紀律都將為這架飛機保駕護航,它將從這個機場飛到另一個機場,一直飛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甚至飛到智利的聖地亞哥。這是彈道飛彈般精準的科學,而不是碰運氣的概率。因此,不管是風暴、輕霧、龍捲風,還是意想不到的氣門彈簧、搖臂杆,甚至活塞的問題,都必須考慮在內;快速列車、貨輪、遠洋輪船,都將被它趕上、超越,遠遠地拋在身後。它將以創紀錄的時間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聖地亞哥。

  「準備起飛!」

  一張報告單遞到了飛行員貝尼斯的手上,他的戰鬥即將打響。他看到——佩皮尼昂:晴,無風;巴塞隆納,暴風雨;阿利坎特……

  土魯斯,清晨5時45分。

  強勁的機輪死死地抵住輪擋。螺旋槳鼓起的強風把身後二十碼內的草坪吹得葉底上翻,宛若溪水奔流。貝尼斯的手腕輕輕一動,就能掀起這股強風,再輕輕一動,就能將其收起。

  聲音在怒吼,油門越來越大,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渾厚,變成了堅實的咆哮聲,把飛機緊緊地包裹其中。但飛行員的內心卻認為這聲音、這油門的氣勢還不夠。終於,他覺得滿意了,一切都符合他的要求了,他想:「可以了。」頭頂,烏黑的整流罩像榴彈炮一樣默默地瞄著天空。黎明前的大地、黎明前的一切景色,都在螺旋槳之外的地方不住地顫抖。

  飛機迎著風慢慢滑行,飛行員把油門杆向後拉。飛機受到螺旋槳的牽引,向前疾衝出去。剛剛進入充滿彈性的空氣,飛機就遭遇了幾次顛簸,顛簸緩解之後,機輪下緊繃的地面就像傳送帶一樣伸展開來,隱隱閃現。飛行員對空氣進行測量:最初是無法感知,隨後是液體般流動,現在則是固體般靜止不動。他讓飛機逼近這裡,借力上升。

  機場圍界的樹木從視線中消失不見了,地平線出現在眼前。從六百英尺(6)的高度望下去,仍然看得到居民區。還有玩具般大小的羊圈、粉刷一新的房子和筆直的樹木,它們全都矗立在那裡,享受著森林的濃密綠蔭給予的庇護。

  貝尼斯調整著後背的角度和肘部的準確位置,讓自己更舒服一點。身後,低低的雲層模糊了土魯斯——就像火車站的頂棚一樣,讓你看不清車站的面目。飛機還在努力爬升。慢慢地,他緊張的情緒緩和了,只需輕鬆地掌控著手上的力量。手腕輕輕一抬,他就能讓飛機擺脫一團團氣流,那些傢伙就像一個個海浪,把他拋起來顛簸著。

  再過五小時,就能到阿利坎特,日落時分能到非洲。貝尼斯的心情慢慢平復了,他想:「這裡一切就位。」昨天,他才乘坐夜間快車從巴黎返回,多麼奇特的假期啊!但他對這個假期的模糊記憶僅剩下令人抑鬱的塵事喧囂了。現在,他把一切都拋到腦後。不過,他以後還會遭遇這些繁雜瑣事的,即便他不在現場,這些東西也揮之不去。現在,隨著黎明的到來,他覺得自己宛若新生,正在全力以赴地去創造嶄新的一天。「我只是個工人,運送非洲的郵件,」他這樣想著,「對每一個剛剛開始創造世界的工人來說,每一天都是一個新世界的開端。」

  「我已經把一切辦妥……」他回憶著住在公寓裡的最後一個晚上:書卷用報紙包好;信件要麼燒毀要麼收好,家具也都蓋上了薄毯。每個物品都從原來的位置上拿開,單獨重新放置,於是,內心的喧囂也就沒了意義。

  他像準備旅行一樣為第二天做準備。他把第二天的火車之旅當作美洲之旅。但是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了結,這讓他欲罷不能。忽然間,貝尼斯覺得輕鬆了。他發現自己如此脆弱,如此平凡。這個想法讓他感到害怕。

  卡爾卡松機場在他身下飛逝而過,應急跑道清晰可見。這是一個秩序井然的世界,十萬英尺的高空,它看起來就像是放在盒子裡的玩具。羊圈、房子、運河和道路,這一切都只是人類的玩偶罷了。不過,這倒真是個涇渭分明的世界,像個棋盤一樣;每片田野都有籬笆,每個花園都有圍牆。在卡爾卡松,每一位女帽製造者都在重複著她祖母的生活;謙遜的人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人類的玩偶整齊地收納在陳列櫃裡。沒錯,展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毫不掩飾,鋪展開來的地圖上秩序井然地陳列著一座座城鎮。但是,慢吞吞的地球卻在此時此刻把這一切都向他推了過來,猶如潮汐般洶湧急劇。

  「現在,我獨自一人了。」他沉思著。陽光如冰一般明亮,斜斜地掃過他的高度表錶盤。他踩一腳方向舵,整個景觀就傾斜起來。金屬般的陽光籠罩著富含礦物質的土地,生物界全部的柔和、芬芳和虛弱都消失不見了。不過,這身皮革套裝的裡面,卻是貝尼斯溫暖而又脆弱的肉身。厚厚的手套裡面,是一雙不可思議的手,這雙手最了解吉娜維芙,最了解該如何用自己的手指和手背去愛撫她的臉。

  西班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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