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曼帝國
2024-10-11 12:34:59
作者: 唐島漁夫
查理曼大帝在後世的歷史定位被西歐諸國無限拔高,成了幾百年以來的超級大網紅,然而,查理曼這位所謂的大帝在世時的文治武功,天上掉餡餅的成分,遠大於其個人努力。他在今天被公認為是英明神武的十全老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西歐日耳曼諸國的強大,從而掌握了全球話語權,而且這個話語權已經持續了太久。
查理曼大帝是矮子丕平的兩個兒子之一,當然此時的查理曼還不敢自稱查理曼,只能是原名查理,或者查爾斯。矮子丕平謝世之後,按照法蘭克人傳統的吃大鍋飯式的原始共產主義分配方式,法蘭克王國又被平分給了查爾斯和他的兄弟卡洛曼(Carloman,和矮子丕平的哥哥重名)。
不過事有湊巧,公元768年丕平去世,而到了公元771年卡洛曼也猝死了。於是就這樣,年僅二十九歲的查爾斯,早早繼承了法蘭克王國的全部領土。
要知道,當年查爾斯的曾祖丕平二世苦心經營了一輩子,也不過就是為了區區一個法蘭克人的獨裁宮相的頭銜;而查爾斯的祖父鐵錘查理,跟阿拉伯人玩命死磕一場,方才贏得了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刮目相看;那麼查爾斯的父親矮子丕平,更是在複雜的國內國際形勢中輾轉騰挪,投機性地和教皇達成妥協,又具前瞻性、大手筆地將新征服的領土無償贈予教廷,這才有了丕平家族的持續繁榮。
目前的情況是,整個丕平家族連續四代人,持續一個世紀的政治紅利,無論面子還是里子,到最後都被晚輩青年查爾斯輕鬆拿到了。
躺在三代祖先功勞簿上的查爾斯,窮其一生都想證明一件事情——他是那個天賦異稟的人,他是那個顧盼自雄的人。所以,他的功勞就一定不能比自己的三代先人更差。於是查爾斯索性就不斷地發動對外戰爭,不斷在戰爭中證明自己不是吃素的。有些戰爭是必須要打的,但有些戰爭則看上去毫無必要,與其說是為法蘭克人爭奪生存權,倒不如說是為了讓查爾斯本人的個人簡歷看上去更加流光溢彩而已。
這樣的一個查爾斯,更像是犯了「戰爭強迫症」。
查爾斯的光輝戰史中,牛刀小試的,要算是翻越阿爾卑斯山進入義大利,將盤踞在義大利北部兩百多年之久的倫巴底人滅國。對於丕平家族來講,跟倫巴底人已經交手多次,當年的「丕平獻土」,獻的土其實就是從倫巴底人手裡搶來的。然而,將同為日耳曼部落出身的倫巴底人斬盡殺絕,即便這算查爾斯的所謂功績之一的話,那麼這樣的豐功偉績,依然摻雜了很多私貨。
查爾斯進攻倫巴底的最直接的動因,就是為了追殺卡洛曼的遺孀與孩子們。為了讓自己的統治更加穩固,也為了讓統一之後的法蘭克王國避免再次陷於分裂與紛爭,公元774年,查爾斯決意進軍義大利,並且在發兵之前,查爾斯還和自己倫巴底籍的老婆辦了個離婚手續,以表明自己和倫巴底人勢不兩立。同年,倫巴底人戰敗,整個義大利北部被併入法蘭克王國的版圖。
拿同宗的日耳曼人開刀,倫巴底人並不是第一個。在倫巴底人之前,查爾斯就已經發動了對薩克森人(The Saxons)的戰爭。這場戰爭開始於公元772年,結束於公元804年,持續三十二年之久,這期間法蘭克人與薩克森人進行了大小戰役十八次之多。後來的史家把這次戰爭稱為「薩克森戰爭」(Saxon Wars)。
簡單說一下薩克森人。
薩克森人最早來自日德蘭半島(Jutland)的南部,在後來的幾個世紀中逐漸沿北海(North Sea)海岸線遷徙,移居到了今天德國的西北部靠荷蘭一帶。到了西羅馬帝國末期,匈人勢力的擴張,造成日耳曼人大遷徙。薩克森人中的一支就渡海到了不列顛,渡海的這支後來就被稱為「撒克遜人」,而留在原地沒有搬家的這部分,依然稱為「薩克森人」。如果從歐洲人的角度來區分,撒克遜人可以用英語中的「Saxon」這個單詞來稱呼,而「薩克森人」則可以用德語中的「Sachsen」,實際上是一個意思。
查爾斯揪住薩克森人不放,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薩克森人跟其他的日耳曼部落沒有什麼兩樣,都是信仰被正統基督教定義的異端——阿里烏教派。那麼作為一眾日耳曼蠻族中最先改宗基督教,並積極向教皇靠攏的法蘭克人來講,他們長期致力於成為羅馬教廷的衛道士,致力於剷除基督教世界中的異端,為了彰顯這種政教合一的正統性,查爾斯甚至為自己和自己的十二位近衛軍命名為「聖騎士」(Paladin)。
不過,這只是從正面來理解這件事情,實際上查爾斯強迫法蘭克人的鄰居們改宗基督教,這件事是典型的王權與教權的相互利用,對於王權來講,他甘於為基督教衝鋒在前,做教皇布道的馬前卒;而對於教權來講,他默許並放任了法蘭克人對周邊一眾蠻族小國的擴張,而且還是以上帝的名義,進行合法合理合情的殺戮。
二者眉來眼去,一拍即合。
打倫巴底人是如此,打薩克森人亦是如此。
實際上,比長達三十多年無休止地進攻和屠殺薩克森人更有意義的一件事情,是查爾斯對阿瓦爾人發動(Avars)的滅國之戰。
相對於匈人來源的眾說紛紜,阿瓦爾人的民族源流是比較清晰的。中西方史學界基本上能夠達成共識,阿瓦爾人實際上就是當年生活在中國北方的少數民族——柔然人的直系後裔。至少是當年柔然人的其中一部。
我們讓時光倒流,回到前文所提到的匈人帝國末期。
話說公元453年,上帝之鞭阿提拉暴死。到了第二年,阿提拉身後的匈人帝國就分崩離析,原來一起扛過槍的各部落各種族的統一戰線也土崩瓦解。公元454年,匈人前盟友之一的日耳曼系格皮德人在「尼達奧之戰」(Battle of Nedao)中擊敗匈人最後的武裝力量,殺掉了阿提拉的長子埃拉克(Ellac)。格皮德人藉此機會徹底占領了原本匈人帝國的核心區——多瑙河中游平原。順手牽羊地,格皮德人還拿下了毗鄰的特蘭西瓦尼亞高原。
當時歐洲大陸腹地的匈牙利中游平原和特蘭西瓦尼亞高原,由阿爾卑斯山脈,喀爾巴阡山脈,以及亞德里亞海海岸的迪納拉山脈群山環抱而成。這裡曾經是古羅馬人的潘諾尼亞與達契亞,也曾經是匈人帝國的中央總部所在地。就當時的歐洲來講,萊茵河以西的日耳曼諸部,以及最早被羅馬人進行拉丁化的高盧、西班牙等地,都逐漸地進入了農耕社會。而在東歐,還保留著遊牧民族所鍾愛的大草原,比如這個多瑙河中游平原,一馬平川的多瑙河與蒂薩河流域,其實就是由潘諾尼亞草原和匈牙利草原組成的,區別是潘諾尼亞草原更加濕潤,而多瑙河左岸的匈牙利草原更加乾燥。而沿著多瑙河順流而下,過匈牙利下游平原,沿海岸線向北就是南俄草原,而出南俄草原就是更加廣闊的亞洲腹地了。所以,當時的匈牙利中游平原依然適合遊牧民族生存,而一代又一代的遊牧民族,在這裡的城頭變幻大王旗,不斷為這塊土地進行著交易和廝殺。
格皮德人擊潰匈人之後,就在這塊歐洲大陸腹地水草最為豐美的大草原上,愉快地生活了一百多年。一直到阿瓦爾人沿著草原絲綢之路,從蒙古草原一路逐水草而居闖入了南俄草原,又從南俄草原進入多瑙河下游平原,再繼續沿著多瑙河進入格皮德人的地盤。
實際上阿瓦爾人也不是自己心甘情願來到歐洲的,他是被中國北方崛起中的突厥人趕跑的。結果這一西遷,又是多米諾骨牌效應。阿瓦爾人與倫巴底人聯手,消滅了格皮德人。此後,倫巴底人無意與阿瓦爾人爭雄,於是就在公元568年,翻越阿爾卑斯山,向南進入義大利北部,並建立了自己的倫巴底王國。巔峰時期的倫巴底王國,幾乎占領了整個亞平寧半島,成了名副其實的義大利之王。
而此時此刻的多瑙河中游地區,就成了阿瓦爾人的天下。阿瓦爾人的存在,對當時的東羅馬帝國形成了非常大的威脅。這群作戰能力十足的東方遊牧部落,分分鐘可以南下巴爾幹,直奔東羅馬的首都新羅馬。而事實上,他們也確實這樣做了。公元626年,阿瓦爾人聯合了斯拉夫人和保加爾人(Bulgar,保加利亞的前身,後文還會講到)團團包圍了新羅馬,到最後功敗垂成。
圍攻新羅馬失敗之後,阿瓦爾人陷入了巨大的內亂之中不可自拔。到了查爾斯國王的時代,阿瓦爾人實際上已經病入膏肓,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馳騁亞歐大陸的強悍民族了。
公元805年,也就是法蘭克人結束薩克森戰爭的第二年,查爾斯國王再接再厲,滅亡了如同冢中枯骨一樣的阿瓦爾人。
實際上,這個時期的查爾斯國王,已經不能再叫作查爾斯國王了,他早已經換了一個名號。因為我們前文曾經提到過,公元800年的聖誕節,羅馬教皇為查爾斯進行過加冕,在公元800年之後的查爾斯,正式名字也就成了「查理曼」。查理曼的「曼」也就是「大帝」的意思,查理曼本身的意思就是查理大帝,在諸多中文語境中,也尊稱他為「查理曼大帝」。而把他身後的帝國,稱為「查理曼帝國」。
至少在形式上,查理曼大帝在西歐復辟了一個「羅馬人的帝國」,因為在教皇利奧三世的嚴格定義中,查理曼是「羅馬人的皇帝」,而不僅僅是法蘭克人的皇帝。然而這個所謂皇帝,長期以來卻並不為東羅馬帝國所承認。即便是在公元812年這一年,東羅馬官方承認了查理曼大帝的存在,但也並沒有順便承認查理曼是「羅馬人」的皇帝。
即便在後世對查理曼無限拔高,對查理曼的故事無限演繹的情況下,查理曼的這個所謂皇帝,依然顯得十分刻意。事實上,哪怕是查理曼之前的這個法蘭克王國,從他建立的那一天起,也是充滿了各種人為設定。
克洛維一世的登基時間,被精心地安排在公元481年,也就是羅馬最後一個皇帝尼波斯去世後的第二年;克洛維一世所打贏的一場局部戰爭——「蘇瓦松戰役」,被後世刻意地宣傳為對「羅馬王國」的一場偉大勝利;從墨洛溫王朝開始,法蘭克人不斷宣傳自己跟羅馬人一樣,是特洛伊人的後代,並且還把都城設在「帕里斯」。
墨洛溫王朝是如此,那麼此後的加洛林王朝呢?
加洛林王朝刻意宣傳鐵錘查理拯救了基督教世界,刻意宣傳矮子丕平同教皇的互相綁定,刻意宣傳查理曼和他的「聖騎士」對外作戰的宗教神聖性。而到了公元800年聖誕節晚上,教皇為查理曼加冕的時候,都已經完全是照本宣科了。
這一切,都顯得太過劇情需要了。
而且不僅如此。
為了讓查理曼大帝看起來更加文治武功,為了讓查理曼帝國更加能夠代表那個曾經活在西歐人民記憶中的文化羅馬,後世史家還為當年的查理曼大帝統治時期,生生包裝出了一個「加洛林文藝復興」(Carolingian Renaissance)。這樣的塗脂抹粉,讓人感到十分忍俊不禁。既然前有加洛林文藝復興,後有東羅馬帝國的兩次文藝復興,又何談黑暗的歐洲中世紀呢?
這樣的急赤白臉,更是何其刻意。
實際上,查理曼也只是粗通文墨,他不懂東羅馬帝國的官方語言希臘語,到後來才學會了西羅馬帝國當年的官方語言拉丁語。他的一生基本上定居在自己出生地不遠的小城亞琛(Aachen),他本人講得最為熟練的,只是當地的一種土著古日耳曼方言。更為糟糕的是,他麾下的所謂「帝國」,其實只不過是剛剛脫離原始部落時代的一個鬆散王國。談不上春風化雨,也談不上禮儀典章,就在空前的查理曼大帝這一代之後,一切就又將從頭再來。
公元814年,查理曼大帝去世,按照慣例,他的帝國本該一分為五,分別由他的五個兒子繼承。然而幸運的是,查理曼有著七十二歲的高壽。臨終之前,五個兒子已經五去其四。就這樣,僅剩下的兒子虔誠者路易(Louis I the Pious)繼承了整個帝國,成為法蘭克人的第二位皇帝。
虔誠者路易之後,這個所謂的查理曼帝國,也就面臨崩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