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環之歌
2024-10-11 12:34:33
作者: 唐島漁夫
鼎盛時期的羅馬帝國,遇到了跟羅馬人玩命的猶太人。
這事,並不完全是因為猶太人找碴。
當時羅馬帝國的發展,已經接近到了一個瓶頸期。所謂的五賢帝,在很大程度上,只不過恰好是生在了一個好時代。
我們從「王政羅馬」時代開始說起,羅馬從一個小城邦開始慢慢長大,一直到一統拉丁姆地區,再後來就是一統義大利。再後來,翻越了阿爾卑斯山,跨越了地中海,到處攻城略地。
戰爭給羅馬人帶來了滾滾的紅利。依靠戰爭,羅馬人有充足的財政收入,有充足的奴隸來源,有在地方層面上的大量戰後的無主之地。而且戰爭的紅利一旦到手,又會繼續反哺戰爭本身。強大的帝國,保證了政治體制更加高效,經濟環境更加有序,娛樂、文化、體育、衛生、教育事業蓬勃發展。在這種情況下,帝國範圍內各路能工巧匠,奇能異士,又會紛紛投靠到羅馬本土定居與生活,成為帝國下一個十年可持續發展的軟動力。
這樣的帝國,是讓人感到生機勃勃的。
這樣的帝國,也是必須要靠軍國主義維持的。
所以,我們翻譯羅馬的皇帝為「皇帝」,其實並不準確。因為皇帝這個單詞,在拉丁文中叫作「Imperator」,這個詞的本義是「統帥」。在軍事立國的羅馬,皇帝就必須是統帥,而各位征戰四方的統帥,將來也有很大可能成為皇帝。
正因為如此,羅馬帝國這樣一個政治軍事實體,它必須保證自己的軍事立國本色,才能夠有足夠的底氣和資本繼續存在。在它的中央,各位貴族、元老,大部分都有軍事經歷或者背景;而在它的地方,帝國會保持強大的地方駐軍,同時委派到各地的總督們,也都把主要精力放在軍事和稅收上。
於是問題來了,這樣一個所謂的「帝國」,跟中國的帝國是有本質區別的。
區別最大的地方在於,這個帝國沒有一套成熟的官僚體系。現有官僚體系,不僅缺少任用以及選拔制度,而且缺少官員流動與考核機制。官僚體系的最頂端,就是皇帝。連這個最高等級的皇帝,其實也缺少像中國一樣穩定的嫡長子繼承制來約束。
我們用極端點的眼光看當時的羅馬帝國,就是一個軍閥掌權的國家——誰拳頭大誰就有理,有最多理的那個人,就被元老院尊為「統帥」,也就是我們翻譯成中文之後的「皇帝」。至於地方行省,也遠遠談不上什麼真正的有效行政,充其量算是殖民地化的管理體系。委派的總督一般就負責斂財,斂財之餘要負責地方治安,如果有大的動亂就要鎮壓。正因為總督就是天高皇帝遠的肥缺,行省的屬性才會有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的分野。皇帝委派自己的人,或元老院各位大佬輪流被委派去殖民地斂財。而不是像中國一樣,依靠一套完善的官僚體系,輔以流官機制與考核條例,對地方實現真正有效的治理與消化。
如果用一個朝代跟當時的羅馬帝國進行類比的話,元朝倒是很像。
當然這樣的分野,跟東西方的政治文化傳統迥異也有關係。
中國的家國天下觀,更像是一個家庭概念。皇帝是這個家庭的家長,家長有責任治理好這個家。老百姓平時可以為國家提供賦稅,提供徭役,但如果民間遇到水災旱災等自然災害,以皇帝為代表的官僚體系,必須擔負起救災的重擔;而對應中國式的政治體制概念,羅馬帝國更像是一個公司的概念,大家集中在一起,目的是一起來盈利和掙錢,並不存在誰是這個公司永久的家長。那麼反過來講,既然這個公司不是屬於某一個人的,那就也不會存在誰對這個國家擔負起唯一責任。
在中國古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剛剛被征服的地區,其實在原則上默認早就屬於皇帝管轄,只不過之前暫時沒有行王道而已。所以只要領土一到手,皇帝會迅速派駐官員實行政府化管理;而羅馬帝國則正好相反,對公司來講,並沒有中國式天下觀,只要是新入手的地方,就先成為公司盈利的增長點,搶糧搶錢搶奴隸才是正道。至於戰後重建,也是從殖民地化開始,讓公司新業務區域慢慢地為公司總部輸血。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新征服地區都不會獲得與羅馬居民同等的待遇,更不用說當時奴隸制還在大行其道。
明白這一點,就能夠理解羅馬城對於拉丁姆地區,早期是區別對待的;而到後來拉丁姆地區與義大利其他區域,又是區別對待;再到後來,義大利本土與各行省,又是區別對待,甚至完全被視為殖民地。
這一步一步地公司業務外擴的過程,就像是我們城市發展的環路。
羅馬城是一環,拉丁姆是二環,「義大利島」是三環。
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圍繞「義大利島」的就是三環線了。三環線,北邊是阿爾卑斯山,西、東、南三個方向上就是地中海了。那麼羅馬帝國的「四環線」在哪裡?我們不妨打開一張地形圖看一看。
羅馬人向北突破阿爾卑斯山,其他三個方向上突破地中海之後,再往四周突破的話,有一道天然界限。
向北,最遠到不列顛,哈德良已經修了一道長城。歐洲大陸的話,恰好西有萊茵河,東有多瑙河,兩者在阿爾卑斯山到巴伐利亞高原(Bavarian Foreland)一帶會合。如此的天然界限,顯然還不足以讓羅馬人在心理上感到放鬆,於是在萊茵河與多瑙河的缺口處,韋朝的圖密善皇帝修建了日耳曼長城(Limes Germanicus),把萊茵河上游與多瑙河的上游連接在了一起。
哈德良長城,外加萊茵河與多瑙河一線,就是羅馬人在北部的「四環線」。
目光向西,伊比利亞半島已經被羅馬人完全吃掉並消化,並且是所有行省中拉丁化最為成功的模範省;向南,所謂的四環線,就是撒哈拉沙漠;再往東看,地處四環的,一個是安納托利亞高原,一個就是黎凡特地區。
如果從四環線再往外擴張,那就是直奔五環了。再往外擴張,當然能夠最大限度地延續帝國擴張的腳步,可以至少控制四環以外、五環以內的廣大地區。為羅馬人提供更加舒適的戰略緩衝區,也能夠為羅馬公司總部帶來源源不斷的金錢和奴隸,但如此一來,戰線也就越拉越長,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就越來越高。
我們能夠看到的問題,當時的羅馬皇帝以及元老院智囊團,也都看得見。
圖拉真皇帝的疆域達到極盛,其實就是帝國的「五環線」之戰。
這個五環之戰,西邊到了大西洋,南邊到了撒哈拉,都已經到了擴張的極限。向北,東進跨過萊茵河就是易北河(Elbe River)與蘇台德山脈(Sudety Mountains)。北上跨過多瑙河,就是喀爾巴阡山(Carpathian Mountains)。那麼易北河-蘇台德山-喀爾巴阡山一線,就是羅馬帝國夢想中的歐洲大陸五環線。而在帝國的東部,外環線就是靠北的高加索山脈(Caucasus Mountains),以及新月沃地以東的伊朗高原(Iranian plateau)。
那麼在自然條件無法達到的情況下,羅馬人就繼續往縱深處修長城,或者叫作邊牆。用這樣的人工方式,羅馬人自行設計、自行施工地建立了很多五環路線。比如在哈德良之後的四賢帝安敦尼(Antoninus Pius)時代,安敦尼又在哈德良長城的基礎上,繼續向北平推,修建了安敦尼長城(Antonine Wall)。又比如在多瑙河下游黑海入海口處的麥西亞邊牆(Moesian Limes)。
五環之戰,想法是好的,而且圖拉真同志確實也執行得不錯。
然而,五環戰略構想,只是站在羅馬人自己的角度上來考慮的,而完全沒有考慮到,當時的北方蠻族以及東方古國,已經被羅馬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北邊和東邊,這就像是兩個彈簧,羅馬人越壓越緊,但彈簧總有觸底反彈的那一天。或者暫時觀望等待時機,等到羅馬人給的外部壓力變鬆弛的時候,徹底反彈一次。要知道,即便是像羅馬帝國一樣的軍事立國的國家,也不可能一年四季二十四小時地時刻保持戰備狀態。弦繃得太緊,也有把自己繃斷的可能。更不用說,即便在帝國的四環上,猶太人的幾次起義,也是搞得聲勢浩大。
既然繃得太緊容易斷,帝國的決策者們就必然考慮成本和性價比的問題。
在帝國的東部戰場,圖拉真以後不久,哈德良就從兩河流域抽身退出。轉而,去夯實已經到手一個世紀的敘利亞-巴勒斯坦行省的治安了。萊茵河防線上,從屋大維時期開始,一直延續到「羅馬岳飛」日耳曼尼庫斯之死。帝國就已經基本放棄了從萊茵河到易北河之間的這塊五環之地軍事緩衝區的設置。
到了安敦尼之後的五賢帝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 Augustus)時代,索性把帝國的大門敞開,允許日耳曼人定居到帝國的邊疆。即便如此,也沒有擋住日耳曼人的兩個部落——馬科曼尼人(Marcomanni)與夸狄人(Quadi)聯手南侵。在完全被動的情況下,五帝奧勒留率羅馬軍團捲入了馬科曼尼人戰爭(Marcomannic Wars)。這場戰爭,一直打到奧勒留駕崩,都還沒有結束。因此奧勒留去世之後,羅馬當局忙不迭同日耳曼人達成協議,賠款不說,還允許日耳曼人進入到羅馬邊界以內地區定居,甚至可以有條件加入羅馬軍團。
帝國在四環採取守勢,這是一條不成文的基本國策。
唯一的例外,是達契亞(Dacia)地區。
我們先看一張達契亞地區的地形圖,
達契亞地區,北起喀爾巴阡山,南到多瑙河北岸,大致包括特蘭西瓦尼亞高原(Transylvania Plateau)以及南部的瓦拉幾亞平原(Wallachian Plain)。這兩塊地理人口單元,恰好處於四環與五環之間的位置。這個位置,說白了也相當於羅馬帝國的一個戰略緩衝區。
如果單論瓦拉幾亞平原,其實相當於達契亞核心區一側的戰略控制區,有點類似於我們前文提到的,跟伊朗高原毗鄰的兩河流域。而特蘭西瓦尼亞高原,則相當於達契亞的核心區,這個地方被喀爾巴阡山脈的群山所包圍,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等邊三角形。就海拔來講,這個等邊三角形恰好處於周邊一眾低矮的平原丘陵的核心區,居高臨下地威懾著其他地形模塊。這個等邊三角形的東邊南邊兩個邊,是相對比較封閉也比較高大的喀爾巴阡山。而達契亞的都城薩米澤傑圖薩(Sarmisegetusa),就設置在了這個等邊三角形的最西邊,也就是剩下的那個邊上。表面上看起來,核心區所占據的並非多瑙河中游下游平原地區的膏腴之地,然而核心區及達契亞都城設置,卻讓它在這塊地區具備了天然的地緣優勢——退可自保於高原之上山脈環繞之中,進則可以經略整個多瑙河中下游地區。
就像下棋一樣,達契亞核心區,正好卡在了多瑙河中下游地區的「相眼」上。就地緣地位而言,達契亞核心區有點類似於中國古代的山西,也就是河東。跟古代的山西一樣,這塊土地雖然比不了關中、洛陽、華北的肥沃,但表里山河的雄壯,足以讓山西居高臨下地形成對周邊戰略要地的地緣優勢。
不僅有天時地利,還有人和。
當時的達契亞王國出了一位性格強硬,手段狠辣的英主——德西巴盧斯(Decebalus)。
原本在達契亞周邊的多瑙河中下游地區,廣義上有兩家小霸王:一家是日耳曼人,包含了眾多日耳曼大小部落,比如巴斯塔奈人(Bastarnae)和布里人(Buri);另外一家是來自南俄草原,操一口北伊朗語言的外來戶薩爾馬特人(Sarmatia),比如羅科索拉尼人(Roxolani)和伊阿基格斯人(Iazyges)。然而,和這兩套人馬完全不同,達契亞人是色雷斯人(18)的一支,最後卻像一根楔子一樣,硬生生地在多瑙河北岸,搶占了一塊地緣上最為險要的區域。
達契亞王國的帶頭人德西巴盧斯,功不可沒。
不過,羅馬人原本也不用如此驚慌。
對於整個多瑙河流域來講,羅馬人早已經占據了中下游最為肥沃的一塊土地——潘諾尼亞(Pannonia)。這塊區域屬於多瑙河中游平原,羅馬人的潘諾尼亞行省位於多瑙河以南,亞德里亞海濱迪納拉山脈(Dinara Mountain,屬羅馬帝國達爾馬提亞行省)以北的廣大地區。這塊土地不僅肥沃,而且向西還可以直接從今天斯洛維尼亞的山口進出義大利本土,也是阿爾卑斯山以東進出義大利波河平原最重要的天然通道。所以,潘諾尼亞不僅是羅馬人的聚寶盆,還扼守羅馬人的東大門,是羅馬人的命根子。
不過如果真的以多瑙河為界的話,多瑙河兩岸各自安好,就像今天的匈牙利布達佩斯一樣,河西的布達屬於羅馬帝國,河東的佩斯屬於蠻族,也算各得其所。然而潘諾尼亞對於羅馬人是如此重要,以至於一個強大的達契亞出現之後,羅馬人如坐針氈。
與此同時,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之前我們並沒有提及。
作為天然障礙來講,多瑙河與萊茵河的作用不盡相同。
我們看一張歐洲氣候圖。
萊茵河地處溫帶海洋性氣候的控制,因此冬季河流並沒有冰期,作為一條河面相對寬闊的河流,萊茵河足以起到羅馬北方界河的作用。然而,多瑙河中下游,全部處於溫帶大陸性氣候的控制,冬季嚴寒足以使河面結冰,春季河水融化還會有凌汛。而潘諾尼亞地區,就恰好處於明顯的溫帶大陸氣候區。
一句話,萊茵河作為界河,比較靠譜,就像中國的長江。而多瑙河冬季冰期較長,北方蠻族很容易依靠結實的冰面,起兵南侵,就像中國古代北方的黃河與淮河一樣,很難成為天然界河。如果蠻族們乘歐洲大陸天寒地凍之際,向西越過冰封的多瑙河,進入一馬平川的潘諾尼亞平原,再翻越阿爾卑斯山與迪納拉山脈斷裂處,穿過今天的斯洛維尼亞到達波河平原,就已經到達了羅馬帝國的腹地。而事實上,羅馬人當年確實在潘諾尼亞地區的多瑙河河面上,和蠻族開過仗。
公元173年,帝國五賢帝馬可·奧勒留,就在潘諾尼亞地區的多瑙河河面上,被冰面上的伊阿基格斯人伏擊。這場遭遇戰,以羅馬軍團的勝利而告終,而此次戰鬥則被後世稱為「多瑙河越冰戰」(cross the frozen Danube)。
我們再回到最初的話題,五環之戰。
在圖拉真的對外征服期間,達契亞之戰是不得不打的一場仗。這一仗的成敗,關係到帝國在多瑙河以北的戰略緩衝區。有了達契亞,才有可能守住冬季的多瑙河;守住冬季的多瑙河,才有可能守住潘諾尼亞,從而也就更有可能守住義大利本土波河平原的東大門。
所以圖拉真當時起兵十五萬,前後兩次大軍壓境攻打達契亞,最後逼得達契亞國王德西巴盧斯自殺殉國。
代價固然高昂,但以圖拉真為首的帝國決策者覺得值得。圖拉真之後,三賢帝哈德良採取戰略收縮的政策,放棄了兩河流域。然而,多瑙河以北的達契亞行省,卻一直耗費巨大的成本維持相當數量的羅馬軍團。這樣的態勢,一直維持到了一個多世紀之後,羅馬人才從達契亞地區撤回多瑙河南岸,而留在當地的羅馬軍團與本地達契亞人互相結合,最終形成了現代的羅馬尼亞。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看。
帝國為了維護四環外的心理安全,在國力最為強盛的時期發動了五環之戰。而在國力不足以保有如此之多的戰略緩衝之後,最後一塊不能放棄的安全區,就是達契亞。那麼達契亞也就成了羅馬帝國版圖上一塊詭異的突出部。這塊突出部三面受敵,卻因為戰略的宏觀需求,頑強而堅挺地存在了一個多世紀。換句話說,為了戰略上的成功,羅馬人必須出錢出人彌補達契亞地區在戰術上的天然劣勢。
達契亞,成了在多瑙河以北各路蠻族眼中的眾矢之的。
達契亞,也成了帝國在發展之中,一個不斷需要經濟投入的無底洞。
這樣的投入方式,長此以往一定會讓帝國的財政不堪重負,因為一個帝國,不可能永遠處於盛世,它總有衰弱的那一天。
羅馬帝國的衰落,始於後五賢帝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