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渡河

2024-10-11 12:33:55 作者: 唐島漁夫

  從當時的地盤來看,盧比孔河以北的山南高盧,雖然依然不屬於義大利核心區,但在羅馬共和國後期,早已經把這塊區域吞下並消化完畢。

  山北高盧的地盤雖然大,但屬於愷撒管轄的部分卻小得可憐。

  因為廣義的山北高盧,當時絕大部分還是高盧人控制,而山北高盧大概屬於羅馬人能夠維持秩序的部分,只有在庇里牛斯山以東,塞文山(Cevennes)以南,阿爾卑斯山以西,沿著地中海的狹窄的區區一小塊。這塊地方,大致相當於今天法國南部的朗格多克(Languedoc)和普羅旺斯(Provence)。這塊地方是羅馬共和國早期征服過的領土,也是羅馬人在阿爾卑斯山以北的第一個羅馬行省。

  所以,我們之前所說的山北高盧,是廣義的山北高盧,是許給愷撒的空頭支票,那塊地盤在嚴格意義上講,應該叫作泛高盧地區。而羅馬中央任命給愷撒管轄的部分,是狹義的山北高盧,也就是當時的山北高盧行省。

  至少在看上去,要想越過塞文山向北,哪怕再往前一步,對愷撒來說都不太容易。有兩個原因:

  第一,當時的高盧人,確實非常能打。

  高盧人和羅馬人,在之前的若干年中,是有很多次交手的。和羅馬人相比,高盧人單兵裝備與戰鬥素養較差,集團作戰也基本上沒有套路可言。但野蠻人打仗講究玩命和不怕犧牲,一旦動員起來就是全民皆兵,勝則殺人屠城,負則全軍覆沒。這種相對比較原始的戰爭觀以及頑強的作戰意志,對於長期養尊處優的羅馬人來說,是比較恐怖的一個存在。早在公元前387年,高盧人就曾經殺入義大利腹地,血洗羅馬城。此外,當時的高盧人基本上是以部落形式呈現,這種形式當然有利於羅馬人逐個擊破他們。但同樣是因為沒有統一的政權組織,野蠻人才不容易被擊敗,也不容易整建制投降,戰鬥至死的案例層出不窮。

  正因為如此,高盧戰士能征慣戰,不畏強暴的名聲在外。當年的漢尼拔遠征義大利,也曾經和高盧人結成同盟;共和國晚期斯巴達克奴隸起義,起義軍也曾經想北上找高盧人合流。跟高盧人這樣的血性蠻族聯手,不需要太多的利誘與拉攏,一句盪氣迴腸的「誅暴羅,伐無道」,足矣。

  第二,羅馬人在同蠻族作戰中,歷來總是吃虧。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羅馬人這些年來能夠在地中海揚名立萬,最重要的原因是打敗了周邊的幾個先發文明——比如西班牙與北非地區的迦太基,巴爾幹地區的馬其頓(the Macedonian Empire,後文還會詳細講),小亞細亞地區的塞琉古(Seleucid Dynasty),等等。這些文明固然盛極一時,但羅馬人總能夠在套路約束的範圍內解決戰鬥。然而在和蠻族人的交手中,羅馬人的記憶卻並不那麼美妙。

  馬略改革之前的辛布里戰爭中,十二萬羅馬人被日耳曼蠻族全殲的舊事尚且歷歷在目。而征服西班牙地區的蠻族人,羅馬人更是曠日持久地用了兩百年的時間,這期間還曾經發生過像努曼西亞保衛戰這樣的極端案例。

  想當年六萬之眾的羅馬人,將四千努曼西亞人團團包圍。結果努曼西亞人使用了焦土戰略,整個堡壘戰鬥到了最後一個人,沒有給羅馬人留下一個活物,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有價值的東西。

  當時所謂的西班牙(Hispania)蠻族,實際上包括了三類人——原住民伊比利亞人(Iberian)、新移民凱爾特人,以及由凱爾特人和伊比利亞人混血而成的凱爾特伊比利亞人(Celtiberian)為主。而我們前文曾經講過,凱爾特人這個名字代表的是人種,高盧代表的是地域,而二者從族源上來講,並無太大區別。

  就征服蠻族之艱難這點來講,曾經外派做過遠西班牙總督的愷撒深有體會。換作是誰,都想直接劫掠現成的文明國家,打贏了可以搶現成的,打不贏也可以靠和談撈好處,況且還不用怕陷入戰爭的汪洋大海中不可自拔。

  比如三巨頭之中的克拉蘇,就一路向東,率軍攻擊西亞的帕提亞王國(Parthian Empire,中國古書中的安息帝國)。這個帕提亞王國的疆域,主要分布在今天的伊朗及周邊。極盛時的帕提亞,西到兩河流域幼發拉底河(Euphrates River),東到中亞阿姆河(Amu Darya);時間上跨度四百多年,大概相當於中國的兩漢時代,是羅馬人在東部邊疆的最大敵人。克拉蘇企圖一戰蕩平帕提亞,好在羅馬人面前證明自己不是個只會做生意的投機商人。

  克拉蘇向東,手握兵權的龐培則穩坐義大利,並意圖向西。因為龐培年輕時長期在共和國的南部和東部鏖戰,在他眼中,無論北非、巴爾幹還是小亞細亞,都是自己的勢力範圍。唯有西班牙,自己在同西班牙蠻族作戰中,曾吃盡苦頭。如今,在伊比利亞半島大部分區域大勢已定的情況下,利用自己強大的私人武裝龐家軍,盡情在共和國的西部撈好處,這是一件穩賺不賠的事情。

  這樣,三巨頭龐培向西,克拉蘇向東,愷撒向北。

  三位當世英雄,只有愷撒選擇了一個看上去未知的硬骨頭。

  公元前58年,愷撒的軍隊向北穿過塞文山,殺入高盧人的腹地。

  五年之後,公元前53年。

  帕提亞的東方戰線上,急於建功立業的克拉蘇戰死沙場。

  克拉蘇之死,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典型案例。當然,克拉蘇之死,也讓三巨頭的臨時架構土崩瓦解,不復存在。

  其實,幾年前克拉蘇在世的時候,三巨頭的裂痕就已經出現。

  為了修復裂痕,三巨頭在公元前56年曾經舉行過一次會議,這次會議發生在盧卡(Luca,今義大利Lucca)這個地方,因此這次會議被稱為「盧卡會議」。會議約定,龐培和克拉蘇兩人,同時擔任第二年的共和國執政官。而在任期期滿後,二位則分別順延出任西班牙和敘利亞行省總督(Syrian governorship)一職。同時,不顧高盧戰事正急,在烽火連天的日子回國參加會議的愷撒,也沒有空手而歸,愷撒又獲得了五年在高盧總督的權力。

  看上去皆大歡喜的一次會議,實際上暗流涌動。

  共和國的民主體制,出現了非常明顯的軍閥化傾向,而且和當年馬略蘇拉的舊事不同,這一次的三巨頭,有了明顯的裂土封疆的想法。

  龐培是起家最早、戰功最高的軍事實力派,龐培想把西班牙行省當成自己的自留地。伊比利亞半島,這塊被羅馬人已經消化了近二百年的領土,拉丁化進程已經接近完成,是一塊非常誘人的大肥肉。而且龐培的胃口還不止西班牙,西班牙之外,羅馬城和義大利島本土,也已經被龐培想當然地當成了自己的地盤。至於在外帶兵的愷撒,龐培要確認,只要通過元老院發號施令,愷撒就始終能夠處於自己的掌控之中。這對龐培來說,是一道心理安全底線。

  所以愷撒千里迢迢,翻越阿爾卑斯山趕回義大利腹地的盧卡參加會議的這個態度,是龐培十分看重的。

  克拉蘇並沒有龐培那麼大的企圖心,他第一想要繼續在軍事領域證明自己,第二希望能夠實現對小亞細亞半島的絕對控制。進一步,可以在元老院鞏固自己的政治影響力;退一步,在戰爭中帶出一支屬於自己的鐵血軍團。萬一中央生變,自己則可以在東方有一個相對比較穩定的地盤和武裝。

  對愷撒來講,局勢則相對比較簡單。

  當時高盧的戰事正酣,愷撒需要為自己的成功爭取更多的時間。

  由此可以看出,雖然當年三個人一拍即合,卻也各懷鬼胎。

  結果,克拉蘇一朝歸天,一切的政治預設都要推倒重來。

  公元前53年的愷撒,顯然已經今時不同往日了。

  五年過去了,高盧戰事大局已定。

  五年之中,那個羅馬城中的風流公子愷撒,那個個人財務問題始終徘徊在破產邊緣的經濟盲愷撒,居然能夠在高盧野蠻人的拼死抵抗中,遊刃有餘,縱橫捭闔。

  愷撒帶領羅馬人,在他們最不適應的氣候帶上殊死拼殺。北大西洋帶來的暖濕氣流,也遠遠無法抵擋高盧地區無邊林海中的冬季嚴寒。

  喜歡洗澡,喜歡美食,還喜歡美酒佳人相伴的羅馬士兵們,居然在這嚴酷的自然條件和殘酷的戰爭磨礪下,鍛鍊成了無堅不摧的戰爭機器。

  殺得興起的愷撒,甚至帶人跨海遠征不列顛,第一次跨越萊茵河,對萊茵河東岸的日耳曼人進行軍事威懾。

  龐培原本是等著看愷撒的笑話。

  而愷撒的意外崛起,打亂了龐培的如意算盤。

  早於三巨頭聯盟坍塌之前一年,龐培的第四任妻子,愷撒的女兒茱莉婭死於難產。而雪上加霜的是,克拉蘇也在東方戰場上出現意外。此時龐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夠掌控局勢。

  有時候,對未知的恐懼,要遠遠大於恐懼本身帶來的恐懼。

  面對愷撒這樣一個後生,龐培感到無所適從,他不清楚一個武裝到牙齒的愷撒,能否與自己共存。

  元老院也在首鼠兩端。

  元老院並不信任龐培這樣一個左右騎牆的貴族派,與其說龐培代表的是一個政治派別,倒不如說龐培只代表他自己,以及他背後的私家武裝。然而,同樣的判斷放在愷撒身上,則容易得到更加清晰的共識——愷撒是民眾派,和元老院的政客大佬們的利益格格不入。因此,兩害相權取其輕,元老院全盤地倒向了龐培一方。最為誇張的是,這個時期的元老院,甚至還授予了龐培唯一羅馬執政官的職位。這個職位,事實上已經勢同「獨裁官」。

  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好戲,龐培演得有模有樣。

  利用元老院,龐培為自己延續了五年西班牙總督的任期,卻把延長愷撒高盧總督任期的提案,無限期擱置起來。如果按照這個結論,到公元前49年春天的時候,愷撒就可以班師回朝,馬放南山了。

  那個時候的愷撒,就變成了瓮中之鱉。

  龐培顯然低估了愷撒。

  愷撒同學的心,早已在高盧的崇山峻岭、原野河川之間玩野了。

  公元前49年的愷撒,基本結束了高盧戰事。

  到這一年為止,高盧戰爭進行了整整九年。期間,三百個高盧部落被羅馬人征服,八百個城市被占領,一百萬高盧軍隊被殲滅殆盡。當年愷撒帶領四個羅馬軍團殺出塞文山,到今天已經發展到了十個軍團。這十個軍團,是愷撒的王牌,也是忠於愷撒的嫡系。

  羅馬人在西班牙,花了兩百年時間才實現徹底征服;而同樣的事情放在高盧,愷撒只用了短短九年。僅從軍事造詣上而言,愷撒幾乎是戰神一般的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龐培讓愷撒解散部隊,隻身回羅馬述職。

  很顯然,龐培的想法太天真了。

  要麼,龐培就是存心要逼反愷撒。

  而即便是第二種可能,龐培的準備也略顯倉促。

  因為,龐培寄希望於決戰境外——也就是把可能發生的內戰,全推到義大利本土與山南高盧的傳統分界線盧比孔河以北。

  這樣想,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為在當時,羅馬共和國有一條傳統禁令,在外帶兵的統帥,不准帶兵越過自己的防區。而愷撒的防區與本土之間的那道天然分界線,就是盧比孔河。然而,時年五十七歲的龐培,還有他背後那個早已淪為傀儡的元老院,都過高地估計了那個已經被黃土埋了半截的共和國法律的威懾力。

  自馬略改革以來,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這期間各路軍閥,你方唱罷我登場。馬家軍、蘇家軍的前塵舊事歷歷在目,龐家軍、愷家軍如今又勢同水火。羅馬城也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羅馬城了,幸運者蘇拉兩次反攻羅馬,元老院作鳥獸散,威風掃地。

  更何況,愷撒的十個山北軍團,刀頭的血都還是熱的。

  其實,根本用不了十個軍團。對付龐培,一個軍團就夠了。

  公元前49年1月,不等山北大軍如數集結,自信的愷撒,只帶著一個十三軍團,就搶先跨過了狹窄的盧比孔河。嗜血的愷撒一旦做出決定,則只認戰爭結果,絲毫不會在乎程序正義與陳規陋習。

  龐培猝不及防,率眾出逃,直奔東方。

  愷撒的部隊,兵貴神速,用兩個月的時間,占領義大利全境。

  進入羅馬後的愷撒,被推舉為獨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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