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霸業

2024-10-11 12:34:00 作者: 唐島漁夫

  龐培的出逃方向,是東方。

  說逃跑有點言重了,其實算是「轉進」。

  所謂轉進,在軍事戰略中來講,意義重大。在敵人兵鋒正盛,來勢迅猛的情況下,果斷選擇跳出決戰區域,先保存有生力量,再作他圖。等拉開了作戰空間,拖後了決戰時機,那麼被動一方則可以由退轉進,勝算也就高多了。

  所以,愷撒的十三軍團突然越過盧比孔河,戰略上龐培先失一局。但是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龐培選擇往東邊走,在戰術上算是正確選擇。

  因為,決戰義大利本島,龐培並沒有必勝之把握。

  如狼似虎的高盧羅馬軍團,大軍壓境之下,地中海其他行省的勤王部隊根本來不及增援。龐培的基本盤在西班牙,那裡還有龐培經營多年的九個軍團,而在東方戰線上,無論巴爾幹還是敘利亞,龐培自打年輕時開始,在這些地方經營多年,軍人們在名義上都還效忠龐培。這些駐紮在東方的羅馬軍團,再加上附庸國出人出錢出槍,七七八八都算上,也能動員不下於十個軍團的有生力量。往南看,南方的阿非利加省(Africa Province),至少不是龐培的反對力量。

  這樣,東西鉗制,左右夾擊,同時切斷義大利島的對外海路聯繫,也不失為一條絕地反擊的妙計。

  轉進,則大有希望。

  然而,一切的紙上談兵,在真實的刺刀見紅中,都是蒼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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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擅長閃電戰的愷撒,兵分兩路,一路防衛義大利本土,另外一路直接從高盧出發,迅速翻越庇里牛斯山,進入西班牙。西班牙龐培九個軍團的基本盤,並沒有支撐太久,愷撒的鐵血軍團到當年的秋天就打完收工了。

  有了西班牙這個大後方,再加上北部高盧與義大利本土的存在,愷撒與龐培儼然形成東西對峙,劃地中海而治的架勢。

  不過,愷撒清楚,時間並不是愷撒的好朋友。

  愷撒的私人武裝,都是年輕的生力軍,而龐培成名太早,他的士兵無論年齡還是戰鬥力,都無法與愷撒相提並論。如果說,龐培希望將決戰時間儘量往後拖,而尋求轉進之機的話;那麼,速戰速決,尋求會戰就是愷撒的總戰略。

  西東對峙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

  公元前48年,愷撒與龐培主力,會戰於希臘中部的法薩盧斯(Pharsalus)。戰役以愷撒的大獲全勝而告終,龐培全軍覆沒,他再次選擇逃亡。當龐培逃到埃及的時候,埃及國王托勒密十三世(Ptolemy XIII,後文還會詳細講)取下了龐培的人頭。

  公元前46年,龐培之子小龐培(愷撒情婦,龐培第三個妻子穆西婭所生,Pompey the Younger,Gnaeus Pompeius)在北非塔普蘇斯會戰(Thapsus)中,再敗於愷撒。

  轉過年來。

  公元前45年,小龐培與弟弟綏克斯都(Sextus Pompey),在西班牙孟達會戰(Munda)中,再一次完敗於愷撒。小龐培戰死,綏克斯都亡命天涯。

  至此,歷經四年,順時針轉戰大半個地中海,愷撒終於一統共和國。

  尤其當愷撒用閃電般的速度蕩平小亞細亞半島的時候,志得意滿的愷撒,還曾經不無驕傲地說出了那句名言——「Veni,vidi,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

  豪情萬丈,溢於言表。

  戰爭告一段落,愷撒回到羅馬,被任命為終身執政官(dictator in perpetuity)。

  五十六歲的愷撒,霸業初成。

  一切看起來都過於美好。

  大器晚成的愷撒,真正創業時已經年過三十,創業小有所成時已年屆不惑。而沒有想到的是,愷撒生命的真正綻放,卻是在他年過半百之後。

  絢爛只是一瞬間,大喜之下,有人沖昏了頭腦。

  這個人不是愷撒。是安東尼(2)。

  安東尼是愷撒的一個遠房親戚,出身於並不顯赫的貴族家庭。他之前是愷撒的隨軍參謀之一,可惜安東尼這輩子給愷撒出的主意不多,捅的婁子不少。然而,安東尼貴在對愷撒忠心耿耿,後來成為愷撒身邊最為信賴的人。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講,如果愷撒是宋江,安東尼就是李逵。

  愷撒成為獨裁官之後,安東尼被任命為騎兵統帥和副總指揮(3),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尤其是在愷撒四處征戰的日子裡,安東尼就為愷撒總督義大利本土,守住愷撒的大本營。

  值得一提的是,安東尼滿腦子的聰明才智,都用在了行軍打仗上,治理國家的本事只能說是馬馬虎虎。用他守後方,對愷撒來說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對愷撒忠貞不貳的安東尼,在愷撒凱旋之後,為愷撒準備了一頂花冠。

  倒霉就倒在這頂花冠上了。

  要說凱旋,發一頂花冠,這事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比如愷撒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得到過共和國的花冠獎勵。但是花冠和花冠也有不同,愷撒年輕時得到的那頂,是一頂普通的「月桂冠」(4),所以稱為桂冠或者花冠。月桂冠的傳統起源於古希臘,最早是獎勵給競技中勝利的人,或者詩詞優美的人。而到了古羅馬時代,在戰爭中表現傑出的軍人,可以在凱旋式上被授予花冠。

  而安東尼為愷撒準備的這頂「花冠」,則並不普通。愷撒的這頂花冠,被稱為「王冠」(diadem),象徵著王權,乃至於皇權。

  安東尼的邏輯,並不代表愷撒的邏輯。

  愷撒之志,並不為名分所困。

  不要名分,只要實際;不落窠臼,只要結果。愷撒對政治的理解方式,與他在羅馬城中和那些眾多貴婦情人所保持的關係,又何其相似。

  愷撒掌握政權的時間太晚,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去完成,他要趁著自己大權獨攬的巔峰時刻,去按照自己的意志對羅馬人的陳腐制度進行改革。比如他要削弱羅馬城在義大利長期以來一家獨大的政治地位。與此同時,他要提高共和國範圍內各個行省的發言權,直到把這些行省的政治地位與義大利本土拉齊為止。這樣,由羅馬到義大利,由義大利到各行省,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能夠公平地行使公民權利。這樣的去偽存真,才足夠讓愷撒感到滿意。

  當然,這個改革的精髓,在於愷撒要儘量久地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還在於最大化地壓制元老院貴族的種種特權。內戰結束,原本屬於貴族的田地被分給了更多平民,原本屬於貴族的財富被分給了退伍老兵。

  元老院的保守派不高興了。

  安東尼加冕,愷撒不答應;愷撒改革,保守派也不答應。

  安東尼的做法,也給了保守派以口實。

  以抵制暴君加冕的名義,來抵制可能觸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改革。

  當然,我們並不排除,在這幫保守派中,可能有一些真正為理想而戰的共和派(Republicans)。

  然而千百年來,那些懷揣私心、所謂正義的鬥士們,總是以綁架輿論為立足根本,每次都試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仗義執言,為民請命。實際上仗義是假,執言是真;為民是假,而請命是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保守派秘密結成了攻守同盟,且給自己冠以清流的名義,自詡為「解放者」(Liberators)。

  一時間暗流涌動。

  解放者中的典型代表人物是布魯圖斯(Marcus Junius Brutus Caepio)。

  即便是按照嚴格標準,布魯圖斯也算是我們所認為的,一個比較理想主義的共和派。布魯圖斯早年就曾經以清流自詡,抵制過龐培、愷撒、克拉蘇組成的三巨頭軍閥執政模式。後來愷撒與龐培撕破臉,布魯圖斯又堅定地站在了中央政府這一邊,幫助龐培搖旗吶喊。到愷撒渡過盧比孔河,龐培率元老院的共和派出逃,布魯圖斯追隨龐培鞍前馬後,不離不棄。後來龐培兵敗法薩盧斯,龐培餘黨淪為亂臣賊子,愷撒反而成了在羅馬城另立黨中央,布魯圖斯又堅定地投降於愷撒,再次宣布擁護羅馬中央政府的任何決定。

  可以說,布魯圖斯是個純粹的人。他所信仰的共和,物化成外在形式就是共和國元老院。那麼誰能夠維護元老院,誰就是中央政府的合法代表。與此相對,誰損害了元老院,誰就是人民公敵。

  布魯圖斯不僅僅是個純粹的人,就連「布魯圖斯「這個姓氏本身,也有附加屬性。因為布魯圖斯的先祖,就是五百年前羅馬共和國開國時,共和行政的兩位先賢之一的布魯特斯(Lucius Junius Brutus)。正因為如此,布魯圖斯被認為自帶共和基因,是個受命於天的共和派。

  然而,當時的種種跡象表明,布魯圖斯可能並非自帶共和基因,而是自帶愷撒基因。因為,布魯圖斯的老媽塞西莉亞(Servilia),是愷撒在羅馬城中的眾多情人之一,而且兩人是相識比較早的老相好。當時有江湖傳言,布魯圖斯是愷撒的私生子。

  要說這塞西莉亞,也是個神奇女人,她暗地裡是愷撒的情婦,而明面上則兩次嫁人。一嫁有了布魯圖斯,再嫁生了三個女兒,這些女兒後來紛紛嫁入羅馬有頭有臉的貴族家庭。其中的小女兒,嫁給了一個叫作卡西烏斯(Gaius Cassius Longinus)的人。塞西莉亞家的小女婿卡西烏斯,當年追隨克拉蘇轉戰帕提亞,愷撒與龐培內戰的當口,又轉投了龐培。同樣是在法薩盧斯會戰中,卡西烏斯的海軍大敗於愷撒。

  愷撒不僅赦免了布魯圖斯,也赦免了卡西烏斯。

  在愷撒看來,不管是塞西莉亞的兒子還是女婿,都算是他的晚生後輩。對於這些晚生後輩來講,雖然執拗於主義之爭,但總算是出於公心。愷撒可以在戰場上殺人屠城,也可以在政壇上排除異己,但並不包括這些自詡清流的後生們。

  可是,布魯圖斯們並不買帳。

  布魯圖斯這樣的人,和愷撒是典型的同途殊歸。他自認有一顆懸壺濟世之心,處處標榜代表人民。不管人民是不是甘心情願被布魯圖斯代表,他就自顧自地站在了他心中的獨裁暴君愷撒的對立立場上。

  更何況,當時所謂的共和派們,都在慫恿布魯圖斯。

  所以內戰結束後,愷撒期望中協調各政治派別共商國是的大好局面,並沒有及時出現,局勢反而急轉直下。

  共和派甚至密謀——暗殺愷撒。

  公元前44年的3月15日,愷撒提前得到了來自安東尼的情報,共和派可能會在這一天對自己動手。但東方戰線上帕提亞戰爭依然在繼續,愷撒必須要得到元老院的支持。因此明知道可能會有不測,愷撒依然以身犯險,而且鎮定自若,談笑風生。

  一場謀殺,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六十多名共和派的參議員(senators)群起而攻之,愷撒身中二十三刀。帶頭主導這場血案的,有布魯圖斯,也有卡西烏斯。

  臨終前,面對布魯圖斯的愷撒說了一句——布魯圖斯,也有你?(And you,Brutus?)說完這句後不久,愷撒離開人世。

  五十六歲的愷撒,就這樣告別了那個似乎已經觸手可及的帝國。

  共和派們雖然刺殺了愷撒,但愷撒生前的改革直戳共和國的沉疴痼疾,業已改變了整個共和國的人心向背。半個多世紀以來,強人政治烙印日漸深刻,帝國的腳步卻已經不可阻擋。

  愷撒死後,他被羅馬人尊為「神聖的尤利烏斯」(the divine Julius),成為羅馬歷史上第一個被神格化的真實歷史人物。

  愷撒的風流與鐵血,眼光與格局,將永留世間。

  愷撒的帝國霸業,也將被後來人繼續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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