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明代特務政治> (三)緹騎不敢出國門

(三)緹騎不敢出國門

2024-10-11 12:14:01 作者: 丁易

  自從朱翊鈞時代人民掀起反特務鬥爭,以後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始終不曾間斷過。到魏忠賢時,這鬥爭就越發尖銳,越發開展,終於將特務打擊得不敢再出京城。

  天啟五年魏忠賢派緹騎逮捕楊漣、左光斗的時候,就已經激起人民的反抗,逮楊漣時的情形是:

  當其(楊漣)舁櫬就征,自邸抵汴,哭送者數萬人,壯士劍客,聚而謀篡奪者幾千人。(82)

  逮左光斗時,縣民便散發告示,要打緹騎,還是左光斗制止住了:

  忠賢矯旨,遣緹騎逮光斗、漣入京考鞫,緹騎至桐,光斗泣語諸弟:「父母老矣,吾何以為別?」家人環泣生祭,縣中父老子弟張檄示擊緹騎。光斗曰:「是速死矣!」固止之。(83)

  這兩次雖然沒有爆發,但全國人民對特務的憤恨已經到了沸點,終於在魏忠賢派緹騎逮捕周順昌的時候激烈地爆發起來,而成為明代一大事件,地點在蘇州,時間則是天啟六年三月。

  周順昌事實已詳第五章第二節,他這次被逮經過以及人民反抗情形《明史》曾有記載:

  順昌好為德於鄉。有冤抑及郡中大利害,輒為所司陳說,以故士民德順昌甚。及聞逮者至,眾咸憤怒,號冤者塞道。至開讀日,不期而集者數萬人,咸執香為周吏部乞命。諸生文震亨、楊廷樞、王節、劉羽翰等前謁(毛)一鷺及巡按御史徐吉,請以民情上聞。旗尉厲聲罵曰:「東廠逮人,鼠輩敢爾!」大呼:「囚安在?」手擲銀鐺於地,聲琅然。眾亦憤,曰:「始吾以為天子命,乃東廠耶!」蜂擁大呼,勢如山崩。旗尉東西竄,眾縱橫毆擊,斃一人,余負重傷,逾垣走。一鷺、吉不能語。知府寇慎、知縣陳文瑞素得民,曲為解諭,眾始散。順昌乃自詣吏,又三日北行。(84)

  這段記載比較簡略,據姚希孟《開讀本末》(85)所載,東廠緹騎是三月十五日到蘇州的,領頭的是錦衣千戶張應龍、文之炳兩人。那幾天連日陰雨,景色慘澹,但是消息傳出去以後,「窮村僻落,蠅附而至,願一識周吏部,日不下萬人」。可見事件發生並不是突然的,前幾天早就有醞釀了。而特務們的索賄敲詐,也特別刺激群眾。原來那時東廠緹騎逮人,所奉詔旨,宣讀後便不得逗留。所以他們照例先不宣讀詔旨,而叫當地官府去向被逮的人要錢,被逮的人縱是一貧如洗,也必須東湊西借來滿足他們。因為囚犯上路以後,性命便懸在他們手中,一不高興,就可以隨便動刑致死的。錢敲了以後,這才宣讀詔旨,起解上道。周順昌這次當然也是如此,一開口就要得很多,順昌家無一錢,而且也不肯這樣做,便說道:「七尺之軀,今已委若輩,即不送一文,奈我何!」(86)但是他的朋友們如楊惠庵、袁熙甫等怕半路上出事,大家便湊錢幫助。不料又被緹騎知道了,認為有利可圖,便要得更多,並且公開地說:「不爾,則周某途中且不保,縱枉死,孰敢叩閽。」(87)於是,「貧士貸修脯,負販兒解敝襦質庫中,共飽饞喙。而緹騎猶欲滿其橐,越三日始宣詔」(88)。這情形當然也容易激起群眾的憤怒,所以殷譜也說當時情形是「人懷攘臂矣」。到十八日宣讀那天,情況便非常緊張,地點就在巡撫衙門裡。《開讀本末》記當時情形甚詳:

  眾聞順昌將就檻車,傾城而赴。執香者煙漲蔽天,冤號聲聞數十里。至使署,眾益集。門猶未啟。署逼城(外門裡垔),眾登城林立,雉堞皆滿。香焚雨中如烈炬,城上下遙呼相應,聲震天。順昌出不意,再拜請解,眾不為動。比一鷺與按臣徐吉至,命啟門,士民蜂湧入。堂上設幃幕儀仗,二錦衣列侍,群尉鵠立指揮,最下置扭鐐,為被逮者蒲伏之所。眾悲憤。

  

  至如當時毆擊情形,《開讀本末》所記也比《明史》較詳:

  眾怒,忽如山崩潮湧,砉然而登,攀闌折楯,直前奮擊。諸緹騎皆抱頭竄,或升斗拱,或匿廁中,或以荊棘自蔽。眾搜捕之,皆搏顙乞命,終無一免者。有蹴以屐齒,齒入其腦,立斃,疑即李國柱雲。其逾牆出者,牆外人復痛捶之。

  當時殷獻臣(89)曾當場目擊這情形,覺得這樣會更增加周順昌罪名,便「從中痛陳不可」。可是卻「被悍民以香刺面,幾飽以老拳」(90),可見民情激昂悲憤到如何程度了。

  這次領頭毆擊的是市民顏佩韋等五人,吳肅公所撰《五人傳》記這五人動手時的情形甚詳:

  五人者,曰顏佩韋,曰馬傑,曰沈揚,曰楊念如,曰周文元。佩韋,賈人子,家千金,年少不欲從父兄賈,而獨以任俠游里中。比逮吏部,郡人震駭罷肆。而詔使張應龍、文之炳者,虐於民,民益怒,顧莫敢先發。佩韋於是爇香行泣於市,周城而呼曰:「有為吏部直者,來市中。」或議,或詢,或泣,或切齒罵,或搏顙籲天,或卜筮占吉凶,或醵金為贐,或趣裝走京師撾登聞鼓,奔走塞巷衢,凡四日夜,洎宣詔,諸生王節、楊廷樞、文震亨、徐汧、袁徵等竊計曰:「人心怒矣,吾徒當為謁兩台,以釋眾怒。」又謂:「父老毋過激,激,只益重吏部禍。」父老皆曰:「諾。」乃相與詣西署,將請於巡撫都御史。巡撫者,毛一鷺,璫私人也。是日吏部囚服,同吳令陳文瑞,由縣至西署,佩韋率眾隨之。而馬傑亦已先擊柝呼市中,從者合萬餘人。會天雨,陰慘晝晦,人拈香如列炬,衣冠淋漓,履屐相躪,泥淖沒脛骭。吏部舁肩輿,群爭吊吏部,枳道不得前。吏部勞苦諸父老,佩韋等大哭,聲震數里。移時抵西署,署設幃幕儀仗。應龍與諸緹騎立庭上,氣張甚。最下陳鋃鐺鈕鐐諸具,眾目屬哽咽。節、震亨等,前白一鷺及巡撫御史徐吉曰:「周公人望,一旦以忤璫就逮,禍且不測,百姓怨痛,無所控告。明公天子重臣,盍請釋之,以慰民乎。」一鷺曰:「奈聖怒何?」諸生曰:「今日之事,實東廠矯詔,且吏部無辜,徒以口舌賈禍。明公剴切上陳,幸而得請,吏部再生之日,即明公不朽之年;即不得請,而直道猶存天壤,明公所獲多矣。」一鷺張周無以對。而緹騎以目相視耳語謂:「若輩何為者?」訝一鷺不以法繩之。而楊念如沈揚兩人者,攘臂直前,訴且泣曰:「必得請乃已。」念如故閶門鬻衣人,揚故牙儈;皆不習吏部,並不習佩韋者也。蒲伏久之,麾之不肯起。緹騎怒叱之。忽眾中聞大聲罵忠賢逆賊逆賊,則馬傑也。緹騎大驚曰:「鼠輩敢爾,速斷而頸矣。」遂手鋃鐺,擲階砉然,呼曰:「囚安在?速檻報東廠。」佩韋等曰:「旨出朝廷,顧出東廠耶。」乃大嘩。而吏部輿人周文元者,先是聞吏部逮,號泣不食三日矣。至是,躍出直前奪械,緹騎笞之,傷其額。文元憤,眾亦俱憤,遂起擊之炳,之炳跳,眾群擁而登,欄楣俱折,脫屐擲堂上,若矢石。然自緹騎出京師,久驕橫,所至凌轢,郡邑長唯唯俟命,蘇民之激愕出不意,皆踉蹌走。一匿署閣緣桷,桷動驚而墮,念如格殺之。一逾垣仆淖中,蹴一屐,腦裂而斃。其匿廁中翳荊棘者,俱搜得殺之。一鷺、吉皆走匿。

  據此,被打死的緹騎當為三人。而《忠介燼餘集》卷四附錄《五人傳》則為二人,《先撥志始》卷下也說是「斃者二人」,汪有《典史外卷二》周忠介傳則說是「立斃官旗數人」,均與明史所載不同。至於受傷的緹騎,則事後「從血肉中扶瘡痍起,奄奄僅屬」(91)。

  這一次大打,可真把特務們打得魂飛膽落了,除了當時「搏顙乞命」而外,事後更躲著不敢出來,而且鬧得神經都有點失常,「聞人聲稍厲」,便「股慄求救」。於是,毛一鷺只好「召介士環署衛之」(92)。在這樣情形之下,自然談不上什麼執行逮捕命令,宣讀什麼詔旨了。加以老百姓這時仍是誓死不願周順昌就逮,散了許多傳單,貼在大街上。於是官方嚇得偷偷地把周氏藏到縣署,一方面宣稱「候旨始發」,藉以緩和民憤;一方面和周順昌暗下計劃,在二十六日夜間二更時分,由府縣調動水陸大兵,護送周氏及緹騎乘小舟由間道出滸關,緹騎們才算脫了險境。但是宣讀詔旨這一儀式卻不能不做,於是便泊舟曠野間,在一個荒涼的望亭驛中舉行,草草了事。特務的威風,統治者的尊嚴,這一下全給人民打擊得掃地無餘了。說也奇怪,這些緹騎離開蘇州以後,似乎還有餘悸,一路上待周順昌都很好。(93)

  更妙的是魏忠賢派在蘇州偵察的秘密特務竟張皇失措地跑回北京亂報消息,魏忠賢聽了這消息也嚇得心驚肉跳。這一些慌張情形《先撥志始》卷下有一段很詳細的記載:

  時忠賢所遣偵事人在吳者,踉蹌星馳告曰:「江南反矣,盡殺諸緹騎矣!」次至者曰:「已劫順昌而豎旗城門,門晝閉矣!」又次者曰:「已殺都賢使,絕糧道而劫糧艘矣!」忠賢聞之大恐,以咎(崔)呈秀,跪而數之曰:「若教我盡逮五人,今且激變矣,奈何!」呈秀惶怖叩首請死,忠賢叱之出。李實聞變亦閉門痛哭,兩目盡腫。

  一直到毛一鷺上疏言「傅得倡亂者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周文元等,亂已定」(毛一鷺原是魏黨,蘇人恨之入骨,曾有人夜粘對聯於軍門鼓上曰:「拔一毛一毛不肯,殺一鷺一路太平。」(94)),魏忠賢方才安下心來。但從這以後,「緹騎不出國門矣」(95),由此也可見特務還是怕打的。

  至於顏佩韋等五人則是自動投案的,汪有《典史外卷·周忠介傳》:

  次日(按:即指事變之次日),一鷺飛章告變,將屠其民,而顏佩韋、楊念如、沈揚、馬傑、周文元者前自承曰:「殺校尉獨吾屬為之,他皆無與,周吏部賢者,獨殺五人可也。」攘臂發上指,競取鋃鐺自系就獄。當此之時,五人之名震天下。

  而當七月十二日(96)提出這五人行刑的時候,毛一鷺還恐怕鬧出意外,自己不敢監斬,「以屬兵使者張孝,孝流涕而斬之」。後來吳人將他們合葬虎丘旁,題曰「五人之墓」,並給他們立了一個祠堂,就是毛一鷺為魏忠賢所建的普惠祠址,還沒有完工就改為「五人祠」了。另外和顏佩韋等同陣領頭打緹騎的還有吳時信、劉應文、丁奎三人,皆捕得論徒杖(97),而諸生被降斥的有王節、劉羽儀、殷獻臣、王景皋、沙舜臣等五人。(98)

  這事結束以後,人民還是憤怒不已,於是便倡議不用天啟錢,以示反抗,這簡直有點要推翻政府的意味了。孫之(左馬右錄)《二申野錄》卷七曾載此事:

  蘇民倡議天啟無道,互戒天啟錢不用。各府州縣皆和其說,將天啟錢積下。後傳至京中,各省直出示曉諭,錢乃行。私禁凡十閱月。

  周順昌事件是在城裡發生的,同日在城外也發生毆打特務的事件。其經過如下:

  日已旰(按:即指三月十八日),而緹騎往浙逮黃尊素者,舟過胥關,方從津吏需索,且從市中疆索酒脯。市人亦執而擊之,周呼城上曰:「緹騎復至矣!」眾復乘勢往,焚其舟,沉其橐於河。緹騎泅水過西岸,岸多田父,復以耰鋤逐之。北人不習水,抱片木,浮沉數里,至僻處,乃敢登。(99)

  這次領頭是戴鏞、楊芳、季卯孫、許爾成、鄒應楨等五人,後來「皆捕得論徒杖,而戴鏞竟瘐死獄中」(100)。至於這些特務不僅挨了這一頓打,更重要的是把駕帖(那時逮人的公文)弄丟了,沒有證明,便不敢上浙江去。後來還是「尊素聞,即囚服詣吏自投詔獄」(101),才算了結。

  同月緹騎赴江陰逮李應升,也遭到了打擊,《先撥志始》卷下云:

  李公被逮之日,未開讀先,常民一時集者數千人,與蘇州不約而同,欲擊官旗。知府曾櫻再三曉諭撫慰,始得解散。

  李遜之《三朝野記》卷三引蔡士楨《紀略》則較為詳細,蔡氏為當時目睹其情形人之一:

  忽報:南察院前有數千人,忿激如雷,言:「李官忠臣,何忽見其就逮?」與姑蘇不約而同,奮臂大呼欲殺旗校。府尊即往曉諭,囑余促仲達(應升字)至,余翼捍同行,填街塞巷,馬不能前。仲達下馬拜求,眾方解散。因遷官旗於東察院,陳兵衛之。

  但是到了開讀那一天,還是出了事,《二申野錄》卷七:

  時至江陰逮御史李應升,開讀時亦有垂髫少年十人,各執短棒,直呼入縣署,殺逆璫校尉,諸尉踉蹌越牆奔竄。一賣蔗童子十餘歲,撫髀曰:「我恨極矣!」遂從一肥尉後,舉削蔗刀臠其片肉,擲以飼狗。

  「我恨極矣」,咬牙切齒之聲,儼然紙上。可見當時人民對特務的憤恨實已到了極點了。而當時那些特務大概鑑於蘇州之變,「亦頗畏懼,且多方用情,不遺餘力雲」(102)。

  這次鬥爭在當時卻是有很大的效果的,特別是周順昌那一事件竟使魏忠賢嚇得從此以後不敢再派特務出來胡亂逮人,確是一個空前的勝利。

  朱由檢即位後,又重用特務,於是又派緹騎出來逮人,結果也遭到人民打擊。如崇禎十三年派緹騎逮四川巡撫邵捷春時,便激起成都人民的反抗:

  邵捷春有惠政,都人甚德之。及被逮,其校尉居貢院中,百姓萬餘人往擊之,校尉逾牆走。捷春先遣校尉行,而後自間道詣闕,竟論死獄中。方亂民圍校尉時,司道官喻之,不聽。華陽知縣某跪請解散,民詬詈不止。(103)而在這次事件三年之後,明王朝也就滅亡了。

  總括本節看來,這些人民反特務鬥爭,時間不可謂不長,地域不可謂不廣,規模也不可謂不大。但卻有一個共同的缺陷,就是每一次都不曾延續多久,好像一陣風暴,一次潮汐,來得飄忽,去得也快。我們根據事實來分析這原因,主要的不外是:

  第一,領導和參加這一鬥爭的都是士子商人和市民(反孫隆和劉成那兩次雖有織工參加,但卻不是主要的),這一階層本身就缺乏團結性,浮動而不堅韌。當一個鬥爭開始的時候,由於浮動,所以容易熱情奔放,會忘其所以地轟轟烈烈地幹起來。但高潮一過去,眼看著血淋淋的事實,脆弱的感情受不了這刺激,便開始膽怯、恐懼,甚至戰慄了。於是這一階層所特有的一些猶豫、顧忌、自私等劣根性就趁勢伸出頭來,開始把握不住自己而萎縮動搖,這樣的情緒自然是無法維持長期鬥爭的。

  第二,參加這些鬥爭的市民,在他們認識上的出發點,多半是個人的復仇主義。所以他們只知道打擊直接加害自身的特務們,至多也不過打擊幾個和特務勾成一氣的官吏,把特務殺掉了或趕走了,他們的復仇目的就算達到,鬥爭也就跟著完結。他們固然沒有認識到要消滅特務必須消滅產生特務的政治,甚至他們連指揮特務的是最高統治者皇帝這一點也沒有認清,所以他們在鬥爭的過程中始終沒有提出要推翻政府的口號,他們只是「民變」,而不是「造反」。

  不過話雖如此,這些鬥爭對於明王朝的滅亡還是起了很主要的作用。由於在這些鬥爭過程中特務們仍然橫暴,在這以後,特務的兇殘反變本加厲起來。到魏忠賢時,特務便布滿天下,真正做到了「偶語者棄市」,使人民覺悟了單純地打擊特務還是不行,所以到了李自成、張獻忠這些人民武裝揭竿而起的時候,便是要推翻這個靠特務統治的政府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