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遊記

2024-10-11 12:09:23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二十四日(即吾人分手之第四日)昧爽,起視兩岸明燈數列,映於深沉夜盡之青黑上,俯視滾滾江流,悉是黃水,略如上海之吳淞口,舟既入港,緩緩前進,蓋已抵仰光矣。

  飲完咖啡,即披掛與同人登岸,不免有一番檢閱護照、防疫證書之類例行手續,時天已大明。

  出口尚未及大道,忽驚見上帝之敗筆!亦生平所未遇!乃有一人(大約十七八歲男子),大踏步迎面而來,其動態步法,全似鴕鳥,因其兩足,共得四趾,其足中凹,每趾有甲,並非敗壞,實上帝助手,誤以鴕鳥之趾,裝配其上,殊屬不合,應令拿辦……姑以人地生疏不管他算了。

  一上大街,即面對金塔,燦爛輝煌,風雨不移,遇潤不改,殆無中飽舞弊等情事,自頂及座,全是真金(固然僅僅外表)。及門,一賣花女郎,嬌滴滴的,地上堆花,花皆成束,先以不可懂得之語,令吾等解除鞋襪。大家把她打量一番,遲疑片刻。僉以為當先覓得友人,定個節目,暢遊仰光,不能如此冒昧,輕舉妄動,況且赤腳,何等大事……但是摸不著頭腦。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即沿塔右轉,張君發現一家咖啡茶店,門前兩位黃面執事,穿著褲子,證明他們是咱們同胞。大家便奔赴此店,以吃茶為名,打聽路途。端上幾碟點心,頗多蒼蠅陪食,醫生單君,堅持不食。張君便以最普通國語,詢問中國領事館,西南運輸公司……起頭語言不懂,原來是福州人。厥後實在不曉得,彼此哈哈假笑,不免怏怏。

  另一桌上,聚著三位彪形大漢,身披深黃長布,一人架著眼鏡,覺其有向我們解說樣子,單君謂聞此地原有某國遊方僧,或者就是他了。於是走向他們,堆起笑容,做著手勢,近視之緬甸和尚,忽轉向其伴,口中支吾,看去似乎表示茫然之意。大家覺得不是話頭,付了茶錢,仍向大街走去。不多幾步,經過一外國藥房,櫃中站著一人,中等身材,頭髮光亮,像是一位廣東同胞。單先生先要買藥,然後問他是否同胞,那位一面走去取藥,轉面帶笑搖搖頭,表示不是,我說這藥又白買了!

  走近一看,原來那位櫃檯所遮蔽之下半截,圍著一條裙子,買賣做完,他便高聲叫「密司忒孔」。一位胖胖的三十歲左右先生來了,說得國語,自稱廣東南海人,為我們殷勤通了幾處電話,一切問題解決。

  我尤喜歡找到了老友王振宇先生,並且知道中國銀行與所有的銀行一樣,任何節忌都得放假,從此日起,接連三日,為緬甸張燈節休業,適屆陰曆十月半,入夜將有非常熱鬧的光景。

  方才曉得頃所經過之金塔,不是那回事,仰光聖地大金塔,還在市外,距此兩里之遙。

  於是我們便會合吳忠信專使,及榮總領事,一行馳車,巡禮大金塔。

  市外樹木蔥鬱,道路整潔,遠遠望見高巍嵯峨,金光燦爛之佛塔,越走越近。

  停車處,有英國三道頭,北印尤葛兒巡捕多位,維持秩序。大家將鞋襪脫下,置於車中,入寺門拾級而登,遂謝絕圍裙之嚮導,笑卻兩旁兜售香花之女郎,走過二三十家白石年輕佛像店、象牙器店、鍍金偶像店、玳瑁梳篦店……尤其花店。算上約一百二三十級,便到塔下。

  金塔位於距平地約八九丈高之山坡上,其歷史與重量、體積,我未嘗深究,我想你把它拆開,兩萬噸的貨船,是裝得下的。通體貼著金,所以永久不會有古老的容色。

  地皆用黑白雲母石鑲成,極為整齊,塔之貼身周圍,圍以毫無意識、秩序與計劃之無數佛座佛殿。殿之大者,中置以無計劃與秩序之年輕白石佛像,其大者高可一丈。有數殿正中,以堅固之鐵窗,囚一真人大小重可數百斤之純金佛,頭戴尖帽,面帶煙容,身飾各種寶石,尤以驢皮紅石為多。聞據現下行市,此金佛之金價,即值數十萬元,故不得不囚之鐵窗重鎖中,而香花特甚,真所謂拜金主義也!

  此類殿宇及佛座,高大錯落,形式不一,接連無隙,往往佛座後,埋一白石巨佛,斜身遮沒,為人瞥見一眉,逼促得令人傷心。唯因其胸前,有一席地,為功德者即建一佛座,先建者似較有行列觀念,其後陸續填塞,罔有紀極。大座以石或磚造一長方箱,上聳一尖頂,然後施以金飾,務顯雕刻纖巧之能,頗如一件首飾,佛即置其中。倘為貴重品質,便即關以鐵窗,歷時既久,施主或亡故,則金飾剝落,漸有古董之姿,故新舊殊不一致。

  此言金塔周圍貼身之殿宇與佛座也,大小約有八九十及百,並外圍即寬廣整齊之雲母石鋪的人行道,闊二丈至三丈。塔不可登,由平地而登塔座之門,東西南北各一。吾等所登之門為正門,故商肆咸集。

  人行道外圍仍是廟宇,中一例供奉白石年輕佛像,比之小學生上國文課,人人有書冊,書雖多,但是同樣東西。此處佛像僅有大小差別而已,以藝術眼光觀之,尚是初民格調,而無初民率直之生氣,蓋天下第一呆板文章。亦有一二臥佛,同具最高級之呆板。在此無數殿宇中,有中國人建殿一,佛像貌較俊秀,同人於是自豪。正門及頂處,懸有中國匾額一方。此外沿之廟殿,適如城牆外圍,甚少統計學家,做一精密計數。

  原有古樹,皆為保持,頗有奇形怪狀者,有就巨榕盤根之隙納一佛像者。居然在此類建築物中,為吾等發現一藏書樓。其第一任會長為一華人。是日,會所內,集七八少女,整理各種真偽之花,準備點綴佳節。

  此處媚佛,不用香燭紙馬一類賄具。細香一煙,燃於佛前,亦不恆見。拜佛者,就吾是日所見,以少女為多。大抵面抹可制糕餅之粉,挽一置於腦後之髻,衣短白紗底貼身小衫,掩其平平雙乳,圍一長裙,恆淡綠色,赤其雙足,而拖著如巨舟寬泛伸張於踵後兩寸許之大黑鞋。行時沉默,不言不笑,有攜子女而來者。其拜佛也,雙手向前,握一束香花,花恆白色,將其輕盈飄娜之身,一扭而委於地,自然安放,如懶坐之態,並非跪下。其身或偏向左,或偏右,如拜者意,佛當無所計較。嚴緘其口,不宣佛號,亦不誦經,但歷時頗久,似以殊為冗長之願望,向佛祈禱者。其不可及處,則雙手舉花,不感憊之,當有訓練功夫,非同小可。小弟頗為著急,意良不忍,而少女祈禱亦畢,仍是一扭而起,將花插入佛前之痰盂中,安步而出。

  至於男子之拜佛,形式便有不同,其跪倒時,左膝曾著地,右足不與之一致,雙手舉花,口中念念有詞,其中不少穿短背心之放惡債阿拉伯人。其不甚可及處,亦在其雙手舉得好久,往往有一身披深黃色長布之和尚,逼近金佛前誦經,有領導者樣子。

  吾人巡禮大隊,或停或止,滑來滑去(地上往往有油),想到月滿張燈夜景,必更可觀,於是晚餐既畢,捲土重來。

  赤足由西門入,為最壯麗之柱廊,圓柱兩列,皆以真金貼飾,每列五六十柱,由下而上,可稱偉觀。既及塔座,人行道之近塔一面,皆布油盞,星星滿地。

  有數處十餘人集合,頭纏白布,擊鑼搗鼓,吹中國喇叭,又有合唱團,唱時頗整齊劃一,皆席地坐著,亦有一和尚為導,團員大半胖子,高聲時,頗有動人表情,因其認真,觀者不便發笑。其地蚊蟲不少,唱者擊節,順手打去。忽然唱止,即燃起息敢煙,吞雲吐霧,繚繞一堂,仍不站起,徐蘇靈君為攝一影。

  最多之和尚,皆是青年男子,體格亦多壯健,口吸息敢煙,做許多閒人所做之事,不能悉述。

  中國冬季,即熱帶最佳節候,緬甸、印度之雨落完,天氣轉變涼爽。仰光除大金塔外,尚有兩湖絕勝,曰維多利亞湖,曰王家湖,皆在極繁盛之森林外,而維多利亞湖尤寬,賽舟小者亦多。該地巨富,好建別墅於湖旁,其岸高出湖面一二丈,故尤覺美麗。

  鄺先生導吾等盪槳湖上,微風習習,已無暑氣,夕陽乍斂。裝成滿天晚霞,嵌入蔚藍天底,倒影入湖,光勝上下。遠處之雲,漸漸掠過,在金光上,浮起一層淡紫,愈遠愈深,幻為各種鳥獸形狀之黑點。此時主宰大地之皓月,正在對方湧現,暈於周圍,群以為風兆,亦大佳事。

  如此風光,可以無憾,同人便開始擔心重慶夜襲,又念此時南寧爭奪之戰,無心耽賞美景。此時肚子餓,不遑追究結論,晚飯後返市。

  竭仰光所有之美味,燒烤於道旁,此類多到不可勝數之少女,總是長裙委地,嬌滴滴的,把身子一扭,扭在地上,或離地六寸高之板上,右手捧著麵條大蔥、辣椒、醬油之屬,搓成一把,往口裡送,極是津津有味。吃完將肚子一癟,從腰間取出幾個銅板,挺起肚子,張開兩腳拖著大黑鞋,一步一步,有時兩眼向旁邊一瞥,用菊花指頭在齒縫內,排出些東西,高高興興,向最熱鬧擁擠的人叢中鑽去。寬廣之馬路上,距離一丈二四尺高處,結成天網,從網上齊齊整整綴上各色電燈,遠處渺然密集,向近展開,直達身後,光怪陸離,宛如置身迷宮。竭仰光所有之舞劇、雜耍,在臨時搭起之台上表演,如其白石年輕佛像,有同樣之神氣。有以老虎為商標之店,在一高台上搬出甚多假虎,有的走來走去,有的盡翻筋斗,向客就叫,此種玩意,引致嘴吃東西之孩子不少。形形色色各種民族,各種打扮,而緬人之特點,仍在不言不笑,雍容靜穆。

  有一條中國街,商業尚稱繁盛,仰光大學中,聞有幾位名教授,尤以那位研究中國佛學之英國教授,為有名於世界。惜為時太促,未往參觀。動物園亦羅致珍禽異獸不少。一言以蔽之,在文物觀點上,仰光不失一美城子,若上帝許減其熱度二十五度至三十度,便不難成人世天堂,為此無顧慮、不言不笑、一切希望獻諸偶像之民族之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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