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遊雜感

2024-10-11 12:09:26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一)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余往返歐洲五六次,皆過香港,未獲機緣一蒞廣州。一九三五年秋,因赴桂,乃假道於粵垣。得鄭先生子健、子展昆季導遊,凡粵中名產,因時盡嘗;羊城名勝,幾乎飽覽,頗恨相見之晚。略記其桄榔樹一事,聊存回憶。

  桄榔樹近乎棕樹,涕泣漣洏,不甚美觀。其葉形式不工整,其枝錯亂不挺拔,其結子下垂,蓬頭脫殼,厥狀拖泥帶水。吳昌碩寫之,必能酷似者也。粵語以樹名近管郎或關郎,故有「關郎一條心」之諺。粵人秉性勇敢冒險,其少壯者,恆去其鄉里,舍其妻子,涉重洋謀生,往往歷久不返,消息渺然。閨中少婦,計日生愁,望斷天涯,系情魂夢,操貞抗節,一意所天。燕婉之私,墮歡莫拾。或昔日之呱呱長大,生計縈懷;或堂上之翁姑老髦,死亡可懼。投卦問卜,祈禱皆窮。於是啟其秘篋,將夫君昔日圍腰之帶,縛之於桄榔樹上,並貼紙馬,保其歸程。泥首至地,傾誠祝告。其詞哀艷,余夙聞之。許地山先生知之尤詳。詞曰:「信女某門某氏,今因氏夫某某,出外營生,敬求桄榔爺,加以庇佑:在外衣食充足,起居平安。不許其拈蜂惹蝶,多生枝節。發財以後,早日還家。信女某某再叩。」

  余見觀音山側一樹,系帶無算,既寫其形,並題小詩:

  郎心管不住,徒有管郎樹。

  桄榔如棕亂紛紛,形如涕淚漣洏注。

  亦有枝葉向外發,參差無理亦無格。

  披頭散髮若鬼魅,有女虔誠求之切。

  從知粵婦最多情,粵郎佻達棄之頻。

  遺條束帶復何吝,無奈靈樹終無靈。

  當日殷勤藏郎帶,明知離別良無奈。

  不恃顏色不恃情,任郎自由行天外。

  祝郎貨利日日增,願郎心堅亘天地。

  不望阿郎滿載金銀回,但願歸來食貧相守不相棄。

  痴心天涯少年婦,空閨思念行人苦。

  一年半載甘心守,兩年不得郎消息。

  訪盡瞽巫禱盡神,海天莫識郎蹤跡。

  開篋啟視郎身物,中心嗚咽如刀割。

  此物當日系郎身,思郎不見久沉寂。

  忍將持去系樹腰,郎歸不歸帶先凋。

  帶先凋,永寂寥,思婦之心千里遙。

  (二)

  山水甲天下之桂林,非身歷其境不能知其美。其崖壑幽深,群峰屏列。布置既煞費經營,工程亦極為浩大。尤於數百里之清水,明朗如鏡,環繞城側,寬廣三里,澄碧漾漾,映照萬類,可以就飲,可以就浴。故桂林之山既奇,而灕水之清,應名太清,至於不能更清,雖欲不曰天下第一,不可得也。

  苦心經營工程浩大者,言當年之大六也。實則天才,應歸之於造桂林城之人,臨灕水,依群山,圍獨秀峰,鑿鏡湖。吾在獨秀峰上觀落日,羊山環列,清流映帶,晚霞亘天,金光遠射,幾乎如人述北京耳!光為大地莫能有之妙,此其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渾成和諧大自然之美,不能割去其一節。故攝影不能寄其美,而桂林山水甲天下,終不能否認也。

  土耳其舊京伊斯坦堡信美矣,山遜其奇;雅典有安克羅波高崗,去水太遠;特來斯屯美矣,而與山水若不相關;佛羅倫斯美矣,安爾那焉有灕水之清?至於杭州、成都、福州,雖號為名都,皆去之遠甚;若北京、南京、巴黎、倫敦、羅馬、柏林、莫斯科、東京、列寧格勒,或有古蹟,或有建築,俱為世界所稱道,但以天賦而論,真為桂林所笑也。

  世間有一桃源,其甲天下山水桂林之陽朔乎?聞女媧氏遣其侍婢奾,至天南取彩石。既運至,女蝸嫌其太黑,怒而不用,命棄去,奾擲於陽阿,散之滿地,勞而無功,自悲命乖。啜泣連日,淚流成河,即今陽朔一帶地。奾亦怒,擲其石於遠處,並石屑亦散之,而為灕水之神不返。故廣西多磽硝之山,不毛之地。

  桂林至陽朔,約百二十里,舟陸可通。江水盈盈,照人如鏡,縈迴繚繞,平流細瀉,有同吐絲,山光蕩漾,明媚如畫,真人間仙境也。時花間發,鳴禽賡和。如是清流,又復有魚。於是漁者架木筏,御水鷹,發號施令,雜以歌聲。又有村落歷歷,依傍山水,不過五七人家,炊煙斷續,長松修竹,參列白牆。奾所砌假山遺蹟,近水處觸目皆是。村人或以之為砧,或以之為岸,空靈透徹,人間罕見。其地產竹筍,甘嫩肥美無比;又產香菇,味絕鮮,皆長年之藥;其芋種於荔浦者,大如斗;樹結丹果,累累無數,有如落霞,北方人所謂柿,含維他命最富者也。舟次陽朔,流連不忍去,宿於江上。奾入夢,要我久留。奈塵緣未斷,又復出山,對此仙人,有深愧也。

  廣成、赤松皆南人,應老子之約,居廣西者多年。老子之居,吾曾謁之,不若其徒七星所居之大而深邃。其徒舊居甚多,皆在桂林附近,今皆捨去,誠天下洞府最多之處矣。水泥工程皆極浩大,堆砌亦極工整妙麗。自宋以來,為人發現,題詩紀年,留名刊字者,代不乏人。載詩載屁,堅固不壞。往往臨流映帶,極其清幽。若象鼻還珠等洞,最足戀戀者也。

  鄭國渠為秦績,灌口亦為秦績,皆稱萬世之利,湘漓之源在桂林東北百數十里,秦人築長堤分湘水一部為灕江,亦萬世之利。吾友蘇希詢、呂鏡秋兩公,欲在湘漓分流處,建始皇廟,以紀秦功。雖不必遂是嬴政之功,要其法治精神,其行必果,澤及於後世,幾無人可方比者。在當時固為暴君民賊,在今日言之,則堯舜文武,俱不足與之一較功烈也,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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