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11 12:07:46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第三條路線我須特別聲明,這是人物畫家一條主要的路線,雖然部分地也使用於山水畫家,而畫面的表現是變質的。我原先不能畫人物薄弱的線條,還是十年前在東京為研究中國畫上「線」的變化史時開始短時期練習的。因為中國畫的「線」要以人物的衣紋上種類最多,自銅器之紋樣,直至清代的勾勒花卉,「速度」「壓力」「面積」都是不同的,而且都有其特殊的背景與意義。我為研究這些事情而常畫人物。其次,我認為畫山水的人必須具備相當的人物技術。不然,範圍必越來越小,苦痛是越過越深,我常笑著說,山水上的人物,倘永遠保持它的高度不超過一,倒無甚問題,一旦非超過這限度不可的時候,那麼問題便蜂擁而來。結果只有犧牲若干寶貴題材。我為了山水上的需要,所以也偶然畫畫人物。
我比較富於史的癖嗜,通史固喜歡讀,與我所學無關的專史也喜歡讀,我對於美術史、畫史的研究,總不感覺疲倦,也許是這癖的作用。因此,我的畫筆之大,往往保存著濃厚的史味。
我對於中國畫史上的兩個時期最感興趣,一是東晉後的六朝(第四世紀—第六世紀),一是明清之際(第十七八世紀)。前者是從研究顧愷之出發,而俯瞰六朝,後者我從研究石濤出發,而上下擴展到明的隆萬和清的乾嘉。十年來,我對這兩位大藝人所費的心血在個人是頗堪慰藉。東晉是中國繪畫大轉變的樞紐,而明清之際則是中國繪畫花好月圓的時代,這兩個時代在我腦子裡迴旋,所以拙作的題材多半可以隸屬於這兩個時代之一。處理這類題材,為了有時代性,重心多在人物,當我決定採取某項題材時,首先應該參考的便是畫中主要人物的個性,以及布景、服裝、道具等等。這些在今天中國還沒有專門的資料,我只有鑽著各種有關的書本。最費時間,就是這一階段。
我搜羅題材的方法和主要的來源有數種:一種是美術史或畫史上最重要的史料,如《雲台山圖卷》;一種是古人(多為書畫家)最堪吟味或甚可紀念的故事或行為。這種,有通常習知的,如《賺蘭亭》《赤壁舟游》《淵明沽酒圖》《東山逸致》等,題材雖舊,我則出之以較新的畫面。譬如《蘭亭圖》,是唐以來的人物畫家的拿手戲,北宋的李公麟、劉松年乃至明季的仇英,都精擅此題。據各種考證,參加蘭亭集會的人物,有畫四十二個的,有畫二十七個的,這因為王羲之當時沒有記下到會的姓名,所以那位是誰,究有多少,無法確定。我是大約想,畫三十三個人,曲水兩旁,列坐大半。關於服裝和道具,我是參考劉松年。就全畫看來,從第一天開始,到第六天完成,都未嘗一刻忘記過這畫應該浸在「暮春」空氣里,我把蘭亭遠置茂林之內,「惠風」雖不敢說畫到了「和暢」,然一種煦和的天氣,或不難領略的。
有些題材很偏,但我覺得很美,很有意思,往往也把它畫上。如《洗手圖》,這是東晉桓玄的故事。桓玄在正史家並沒有好的批評,說他是桓溫的孽子,性貪鄙,好奇異,性嗜書畫,必使歸己。這位桓大司馬,和顧愷之、羊欣是好朋友,常常請兩位到家裡辯論書畫,他坐在一旁靜聽,這行徑已夠有味。又宴客的時候,喜歡把書畫拿出來觀覽,有一次某客人大約吃了「油餅」(寒具)沒有揩手,把書畫污了,他氣極,以後,有賓客看書畫即令先洗手再看。我以為這故事相當動人,尤其桓玄那種人,貪鄙好奇,偏偏對於書畫護持不啻頭目,在現在的情形看來,多少文縐縐的先生們還懷疑書畫是否值得保護,以今例古,怎叫我不對這桓大司馬肅然起敬?於是我便在五尺對開的宣紙上,經營一張橫幅。畫四人觀畫,一人正在洗手,而桓玄則莊重的望在屏風之旁。這幅,是七月十二、十三兩日畫的,這兩日正是驟熱,我室中有華氏一百零三度,但我為儘量傳達畫史上的桓玄,並不感著熱得難受。
像《洗手圖》一類的製作,是完全無倚傍的,憑空構想,設計為圖。還有的是前人已畫過的題材,原跡不傳,根據著錄參酌我自己若干的意見而畫的。如《人人送酒不須沽》,這是寫懷素的故事,李公麟以下的畫家,常喜採取此題,有的名之曰:《醉僧圖》。醉僧圖和醉道圖的問題,從初唐起是畫史上一件不易清理的問題。我是根據安岐的《墨緣匯觀》和王世貞的《弇州續稿》而寫的。因把懷素詩的第一句做題目。
詩云:
人人送酒不須沽,終日松間系一壺。
草聖欲成狂便發,真堪畫入醉僧圖。
又如《東山圖》《覓句圖》,前者是根據葉夢得的《石林建康錄》,我加上一枝六朝松;後者是出自劉克莊的《後村集》,我把那蒼奴站在一旁,並儘量加強主人的「窮」。
關於明清之際的題材,在這次展品中,以屬於石濤上人的居多。這自是我多年來不離研究石濤的影響,石濤有許多詩往來我的腦際,有許多行事、遭遇使我不能忘記。當我擎毫伸紙的時候,往往不經意又觸著了他。三月間,本企圖把石濤的一生,自出湘源,登匡廬,流連長干、敬亭、天都,卜居揚州,北游燕京……以至於死後高西塘的掃墓,寫成一部史畫,來紀念這位傷心磊落的藝人。為了種種,這企圖並未實現,但陸續地仍寫了不少。如《訪石圖》《石公種松圖》《過石濤上人故居》《張鶴野詩意》《四百峰中箬笠翁》《大滌草堂圖》《對牛彈琴圖》《石濤上人像》《望匡廬》《送苦瓜和尚南返》等十餘幅。其中大部分是根據我研究的成果而畫面化的,並儘可能在題語中記出它的因緣和時代。《訪石圖》是梅瞿山的詩,見《天延閣集》。這幅畫成於去年春間,今年曾補汪旭初先生臥室之壁兩三個月,承旭初先生惠題五古一章,這真使惡劣的製作頓生光輝。
詩云:
石濤蘊奇懷,不忘家國恥。
吐諸筆墨間,沉雄有如此!
當時唯八大,笙磬差可似。
豈比庸俗手,徒能范山水?
梅公抑其倫,久要至沒齒。
訪師金霞庵,詩清絕塵滓。
譚藝問禪悅,流風今往矣。
岩岩抱石生,援毫忽奮起。
十日慘經營,寸縑收聽視。
野路始蒼茫,山光稍邐迤。
鬱郁染松翠,驚飈猶在耳。
蘭若儼數重,隱寘疏樹里。
到門三四輩,從容顧且指。
閣中如有應,冥想得神理。
賦景既窈窕,寓形何俶詭?
於此仰前修,遐蹤亦云邇。
勉哉崇令德,今昔豈殊軌?
更作第二圖,他年我訪子。
我求沈尹默先生法書此詩,詩堂還有餘地,又承汪先生題二絕句,並書之。
抱石能為訪石圖,襟懷自與俗人殊。
寄庵靜石□頭臥,好事誰當粉本摹?
書法歐虞集眾長,縱橫畫筆似清湘。
旁人莫便夸三絕,慚愧詩成病在床。
尹默先生詩興也很好,因留空地惠題:
二濤不作瞿山死,三百年來但古邱。
斷紙殘縑藏逸墨,高天厚地失清秋。
寄庵解道此中語,抱石能為物外游。
好事從人嗤我輩,縱無成亦足淹留。
《大滌草堂圖》是石濤曾寫過信請八大山人畫的一個題目,八大山人當時畫了沒有不可考,不過一九三六年東京舉行的「明末六大家展」有一幅八大山人的《大滌草堂圖》,石濤並在畫上題有七古長詩,收藏者是在大連做醫生的長興善郎氏。這畫的照片我看過,真假很難說,然布局不與石濤信上所要求的相合。我這幅是取題材於石濤的信,而以石濤曾別署「大樹堂」故特畫幾株大樹做主題,左方作草閣,閣中一人,即是大滌子。此畫承徐悲鴻先生惠題,使我更感光榮。
《送苦瓜和尚南返》是根據博爾都的詩。他和石濤的關係不淺,這是寫石濤晚年北上游燕南歸,博氏送行的一幕。正月間,我已畫過一次,畫面布滿搖落的樹,遠遠的河邊點綴博爾都和石濤兩人。就技法論,這幅我甚為滿意。當時我只題詩中「況此搖落時,復送故人去!」的二句,不久,承倪遂吾先生見賞,收藏以去。這以後,我不知畫過多少次,結果無一次滿意。最近,我為難忘情於這一幕亦悲亦喜的故事,把主人的博爾都畫上了他的滿洲服,石濤則作僧狀,從下角向上走去,左方畫有被風而不甚屈的老松,不間雜樹,目的在加強畫面的肅殺氣息,亦即使人容易體認石濤那一剎那的不自在。這幅畫,我覺得技法上還應有所考慮,就是人物服裝的變更,危險性相當大,偶不注意,畫面便被打破了。
和石濤時代相同的龔賢、程邃、崔子忠、查梅壑……都是一代藝人,他們不僅以筆墨傳的。拙作中如《半千先生像》,則題以查梅壑的詩。《江東布衣》是根據惲南田的《醉歌吟》。《品茶圖》是崔子忠的詩。
不屬於上述兩個時代為中心的題材,元代倪雲林的故事是畫不完的,他自號倪迂,可稱絕勝。《洗桐圖》這是明以來畫家畫過的題材,我是根據他的傳記而畫的,故洗桐不用童子,而作雙鬟。《洗馬圖》故事更加有趣,我半年來屢屢試畫,結果失敗,因為我不能畫馬,六月下旬,徐悲鴻先生自星洲返渝,我即將此意告訴他,求他為我補一匹馬,徐先生慨然答應,我這個心愿才得到補償。不然,這一幅是永遠拿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