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藝與技
2024-10-11 12:00:49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石濤(1642—約1708)十分重視自己的感受,竭力主張每次依據不同的感受創造相適應的繪畫技法,這就是他所謂「一畫之法」的基本觀點。別人批評他的畫沒有古人筆墨,他拒絕將古人的鬚眉長到自己的臉面上,凡主張創新的人們都引用他的名言:筆墨當隨時代。他珍視藝術的整體效果,畫面的局部絕對服從全局的需求,他大膽用拖泥帶水皴、邋遢透明點,有意將自己的作品命名為《萬點惡墨圖》。藝術規律沒有國界,不分古今,只是人們認識規律有早晚,有過程,有深淺。威尼斯畫家委羅內塞(Veronese)以色彩絢麗聞名,有一次面對著雨後泥濘的人行道,他說:我可以用這泥土色調錶現一個金髮少女。他闡明了一個真理:繪畫中色彩之美誕生於色與色的相互關係中。某一塊色彩孤立看,也許是髒的,但它被組建在一幅傑作中時,則任何艷麗的色彩都無法替代其功能。同樣,點、線、面、筆墨、筆觸等等技法優劣的標準,都不能脫離具體作品來做孤立的品評。緣此,多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筆墨等於零》,強調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
筆墨、宣紙或絹、國畫顏料,其材質具獨特的優點,同時有極大的局限,難於鋪覆巨大面積。我自己長期探索用點、線、面、黑、白、灰及紅、黃、綠有限數種元素來構成千變萬化的畫面,展拓畫幅,在點、線的疏密組合中體現空間效應。我有不少作品題名「春如線」「點線迎春」,都源於想憑這些有限元素的錯綜組合來抒寫無限情懷。不意,物理學中複雜性對簡單性正是一個新課題,自然中許多極複雜的現象卻由最簡單的因素構成。就因那次複雜性對簡單性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李政道教授選了我這方面的一幅作品用作招貼畫,令我聽到科學與藝術之間的呼應。
最近在清華大學生物研究所看微觀世界,那些細菌、病毒、蛋白質等各類原始生命狀貌被放大後映在屏幕上,千姿百態,繁雜而具結構規律,仿佛是出人意料的現代抽象藝術大展,大多很美,遠勝於裝腔作勢的蹩腳美展。講解的生物學教授們也感到很美,他們發現了深藏於科學內核的藝術世界,引起他們捕捉、分析科學中藝術身影的欲望。看完細菌、病毒等形,大家有同感:美誕生於生命,誕生於生長,誕生於運動,誕生於發展。舞蹈和體育之美主要體現在運動中。藝術創作之激情就因身心都已處於運動之中。「醉後揮毫」早就是中國傳統中的經驗之談,激情中創作的作品必然銘記了作者心跳的烙印,所以從筆觸、筆墨之中能夠按到作者的脈搏,從其人的書法或繪畫中可感受到此人的品位,這躲不過心電圖的測試。
我們看到的病毒包括癌症、愛滋病等諸多惡症,單看它們活躍之美,並不能認識其惡毒的本質。真、善、美是人類社會的理想,我們為之提倡,但實際上,這三位一體的典型並不多,美的並不一定是善的,劇惡的艷花豈止罌粟,這當是美學家和社會學家們的課題了。
新的藝術情思催生出新的藝術樣式、新的藝術技法。但材質、科技等等的迅速發展卻又啟示了新的藝術技法,甚至促進了藝術大革新,這個嚴酷的現實衝擊不是死抱著祖宗的家傳秘方者們所能抵擋的。技、藝之間,相互促進,但此藝此技必然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的。
我寫過一篇短文《夕陽與晨曦》,談到夕陽與晨曦的氛圍易混淆,然而人生的晨曦與夕陽卻是那麼分明,會有人錯認青春與遲暮嗎?由這感受我作了一幅畫,畫面烏黑的天空中有月亮的各種身影:滿月、月半、月如鉤——想暗示時間流逝之軌跡。處處閃爍著星星,但畫面最下邊卻顯露出半輪紅日,誰也無法確認它是夕陽或晨曦。李政道教授見此畫後,談到屈原在《天問》中已發現地球是圓的,這促使我將此畫改作成《天問》,以參加藝術與科學國際作品展,自己並寫了畫外話:
月亮擅變臉,多姿多態。千里共嬋娟,千里外的月亮倒都是同一面貌。夕陽矣晨曦,今天的晨曦本是昨天的夕陽,原來只有一個太陽。夜郎自大,我們先以為太陽繞著地球轉,其實地球一向繞著太陽轉。
李政道教授發現屈原在《天問》中已感知地球是圓的,橢圓的。屈原推理: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就是說假定天空的形狀是半球,若地是平的,天地交接處必將充滿奇怪的邊邊角角。因此,地和天必不能互相交接,兩者必須都是圓的,天像蛋殼,地像蛋黃(其間沒有蛋白),各自都能獨立地轉動,這天地的轉動間當構成無盡美妙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