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插柳柳成蔭

2024-10-11 12:00:21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中國畫創新雜談

  常有昔日的學生及一些年輕人來信請教中國畫的創新問題,我自己也創不好,怎能答覆,誰又能開出創新的方案呢?都在努力創新,在探尋各式各樣的新手法,想出奇制勝者尤多。新手法新樣式固然也促進藝術內涵的遞變,但技的演變若非緣於情之生發,一味為標新立異,則有意種花花不開,技中求藝,是緣木求魚。無心插柳柳成蔭,倒是符合藝術誕生的規律,柳插入了宜於生根的水土中,人們珍視水土!

  

  雖是紙上談兵,仍需探討我們古老的繪畫傳統如何抽發出新枝來。大家早已認識近親繁殖之惡果,如何吸取外來營養是傳統健康發展的關鍵問題。偉大傳統歷史悠久,內容博大,但只求繼承,還是比較單一的,有案可查,有例可循,要做到繼之承之而不走樣並非不可能。不守家規,愛上遠方來客,同外國聯姻生個漂亮的混血兒是喜事,但在藝術中雜交而生出出色的混血兒來卻困難得多,然而新生的混血兒一代將是世界藝壇上強勁、活躍、健康的一代,明天是屬於他們的!有東方父親和西方母親的混血兒,也有東方母親和西方父親的混血兒。東、西方藝術的融會與結合再複雜多樣,不限於油彩與水墨之差異,不限於寫實與寫意、體面與線條、繪製與書寫……千里之行始於腳下,從腳下談起。從總的方面看,中國畫大都著重用線造型,完成輪廓是繪事之本。印象派否認線之存在,認為物與物相碰或相托都憑色相及明度的差異,其間並沒有線,線只是人為的界線。他們所見的全是空間世界中物與物的關係,不著眼孤立的物象,一味強調空間氣氛中色相之美感。由此觀之,中國畫在紙的平面上用線畫出清晰的形象,白紙上出現一個形象,形象是相對孤立的,與白紙背景並無嚴格的制約。無環境制約,突出了剪影式的形象,往往很醒目,但手法畢竟太單一,面對千變萬化的客觀世界,表現的能量極有限。古代的范寬、近代的龔賢體會到環境深遠與體面厚實的重要,他們利用慣用的線之結構與筆觸來製造厚實與深遠感;米芾用墨點之濃淡來渲染空間層次;虛谷在線的繼續中求其蒼茫,竭力使形象融入無盡的空間裡,他利用白背景做統一基調,使形象與背景渾然一體,避免了剪影式的單薄感。這些有創造性的傑出作者們在工具的局限性中竭力展拓表現手法,豐富畫面,引深意境。他們在時代的局限中開闢了田園,艱辛地收穫了自己耕作的糧食,我們吃其老本?參照印象派及其他西方許多有貢獻的流派,參照雕塑、音樂、建築、攝影……我們更能體會古代大師們用心之良苦,敬佩他們,但我們已處於更有利的條件之中,子孫已從爺爺的孤陋中走出去!

  傑出的作品不受時代的淘汰,印象派否定不了我們的線之特色,比印象派更年輕更新的西方畫派吸取了東方的線與韻。誰也說不清混血兒最早誕生於東方還是西方,怕只怕混血兒偏偏吸取了父母的缺點。自義大利文藝復興以後,西方繪畫充分發展了寫實的本領,傑作無數,但傑作之所以傑出,主要是由於出色地表達了美感意境,若只論逼真,則逼真的作品太多太多了,未必動人。作為一個畫家,必須充分掌握表現物象的基本能力,十八般武器件件拿得起來。但演出中常靠短打,在舞台上如何組織搭配得恰到好處,這是藝術。我是從實踐中多次體會到這種甘苦的。早年學畫水彩,有一回家裡買來兩條極新鮮的鱖魚,濕漉漉,水淋淋,黃與黑的斑紋是那樣的奪目。魚等著下鍋,我搶著畫,搶那點水汪汪的色之美感。家裡乾脆說魚暫時不吃,讓我慢慢畫。我於是另換一張較大的紙,仔細刻畫起來,最後畫成了鰓、鰭歷歷可數,眼目鼓鼓的兩條死魚。當然,並不是一概不能細畫和具體刻畫,有時美感正隱藏於繁雜之中,不深入刻畫它是不肯顯現的。

  前年,非洲塞內加爾的掛毯到北京展出,引起了美術界的喝彩。畢卡索真厲害,他有一雙洞察各類造型美領域的慧眼,他發現了非洲民間藝術的強勁風格,為之拜倒,歌唱,追蹤。通過他的再創造,人們更看清了非洲藝術的特色,他起過反射非洲藝術美的鏡子的作用。塞內加爾掛毯展是現代作品,是他們傳統的繼承與發展,但其間看得出也有畢卡索的伴奏。今年在北京展出了陝西渭北地區的拴馬石,粗獷、率直、純真,又引起了美術界的喝彩。然而許多出色的民間藝術已不為民間重視,而美術工作者們對之倍加愛護、珍惜,也該效法畢卡索式的鏡子來反射其光華。發揚民間藝術已被提到繼承傳統的重要方面,其中礦源確乎太豐富了!

  工具材料與技法有著緊密的因果關係。宣紙上不宜塑造,托不住濃重多樣的彩色。於此作加法難,作減法倒能發揮特殊效果。我在繪畫生涯中背負了五十年油彩,基本作加法,近十餘年來轉到水墨,可說是轉向減法,減法還從加法中來。在油彩中,我從繁雜多彩、對比強烈逐步趨向素淡和單純,投奔於黑與白。這促使我舍油布而遷居宣紙,頗感順理成章。這是個人的狹隘經驗,如果我還是青年,今日才開始用宣紙學習國畫,則又將如何對待彩塑呢?思往事,時不再來!我學生時代兼學西畫和國畫,西畫為主,國畫為輔。國畫老師潘天壽指導從臨摹入手,遍臨石濤、八大山人、沈周、老蓮,上溯元、宋,我一度入了國畫系。但感情如野馬的年輕人未安於水墨雅淡之鄉,後我又跳回了西畫系,熱戀梵谷和馬蒂斯去了。時代的變遷,個人的經歷和年齡鑄造了今天的我,無從後悔,無可自得,自己無法對自己做出客觀的評價,倒是可作為別人的借鑑,衰草乃新苗之肥!

  歡呼開放,和尚不再固守黃卷青燈,而熱衷於雲遊四方,放眼世界,吸取一切有益的表現手法和工具材料。傳統的和外來的濟濟一堂,互相啟示。但諸多技法的創新並不等於藝術的創新,藝術歸根還是只能誕生於生活,有所感而發,有所愛而畫,畫被情催發,幾乎忘了技法。作品,是作者與人民感情交流的產兒,在人民中引起共鳴,這交流與共鳴應是藝術之實質,插在這個實質上的柳,多半能成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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