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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54
作者: (英)毛姆
生命的力量是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所帶來的喜悅抵消了人們所面臨的一切痛苦和艱辛。它使生命變得有價值,因為它在內部起作用,用自己明亮的火焰照亮每一個人的生存環境,使人們似乎可以忍受這種在別人看來無法忍受的處境。很多的悲觀情緒是由於把自己處在他人的位置,並把自己的感受賦予他人時而產生的。正是這一點(以及其他許多因素)使小說顯得如此虛假。小說家在自己的私人世界之外構建了一個公共世界,並賦予想像中的人物一種敏感性、一種思考的力量和一種情感能力,這都是他自己所特有的。大多數人缺乏想像力,對那些想像力豐富的人所無法容忍的環境,他們並不以為很苦。以缺乏隱私為例,在我們這些珍視隱私的人看來,貧窮的生活是非常可怕的。但在非常貧窮的人看來,情況似乎並非如此。他們討厭獨處,群居生活給他們一種安全感。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人都會注意到,他們對富足的生活根本不含羨慕之情。事實上,他們並不想要那些在我們其他人看來必不可少的東西。這對富人來說是幸運的。因為他看不到大城市底層無產階級生活中的悲慘和混亂。人們應該無事可做,工作應該如此枯燥乏味,他們及其妻子兒女都生活在飢餓的邊緣,到頭來除了窮困別無奢望——這是很難讓人接受的事實。如果革命能彌補這一點,那麼就讓革命來吧,來得快些吧!當我們看到,甚至在我們習慣上稱之為文明的國度里,人們仍然殘酷地相互對待時,那麼認為現在的國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就未免有些草率了。儘管如此,認為當今的世界,總體而言,比歷史上其他時期更加宜居,絕大多數人的命運,儘管還很糟糕,但比以前要好得多,這種看法似乎並不愚蠢。人們可以合理地希望,隨著知識的增長,隨著許多殘酷的迷信和陳腐習俗的摒棄,懷著一種強烈的仁愛之心,人類所遭受的許多罪惡將被消除。但是很多罪惡肯定會繼續存在。我們是大自然的玩物。地震將繼續肆虐破壞,乾旱將繼續毀壞莊稼,不可預知的洪水將繼續毀掉人類精心設計的建築。唉,愚蠢的人類將繼續以戰爭的方式摧毀著國家。不適合在這個世上生活的人將繼續出生,而生活將成為他們的一種負擔。只要有人強,有人弱,弱者就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所以,只要人類還有令人詛咒的占有欲(我敢說,這種占有欲是人生來就有的),他們就會從那些無力占有的人那裡奪取到他們所能得到的東西。只要他們有一意孤行的本能,他們就會以犧牲別人的幸福為代價來行使它。總之,只要人還是人,他就必須準備好面對他所能承受的一切苦難。
邪惡是無法解釋的。它必須被看作是宇宙秩序的必要組成部分。忽視它是幼稚的,為之悲嘆也毫無意義。斯賓諾莎(Spinoza)稱「憐憫」是女人才做的事。這個說法出自那個溫柔而嚴肅的人之口,未免有點刺耳。我想他的意思是,對你無法改變的東西,卻抱有強烈的態度,是在浪費感情。
我不是悲觀主義者。的確,我如果悲觀,那是荒謬的,因為我是個幸運的人。我常常對自己的好運感到驚奇。我很清楚,許多比我更值得擁有的人,卻沒有經歷過降臨在我身上的那種幸運。一件又一件的意外發生,可能會改變一切,讓我遭受挫折,就像那麼多才賦如我或者比我更優秀的人,在機會均等的情況下,所遭受的挫折一樣。如果他們當中有誰能有機會讀到我寫的這些文字,我要請他們相信,我並不是狂妄地把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歸因於我的優點,而是由於一些我無法解釋的不可能的情況。儘管我身體和精神上都有缺陷,但我很高興能活下去。我不會再過一次我的生活了。這也無所謂,我並不介意再經歷一次我所遭受的痛苦。我已經歷了太多的痛苦,遠多於我從生活中享受到的樂趣。但如果沒有身體上的缺陷,即擁有更強壯的身體和更聰敏的頭腦,我不會介意在這個世界上再活一遍。現在歲月在我們面前展開,它看起來似乎很有趣。如今的年輕人帶著我們那一代年輕人所沒有的優勢,步入了他們的生活。束縛他們的傳統習俗越來越少,他們已經懂得了青春的價值。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像是在過中年人的世界,年輕是一段需要儘快度過的時期,這樣才能達到成熟。今天的年輕人,至少在我所處的那個中產階級,似乎比以前準備得更好。他們現在被教授了許多對他們有用的東西,而我們那時則必須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學習。異性之間的關係也比以前更為正常。現在,年輕的女性已經學會成為年輕男性的伴侶。我這一代(目睹女性的解放的一代)所要面對的困難之一是:女性不再年紀輕輕就成為家庭主婦和母親,生活中除了男人,她們還有自己感興趣和特別關注的事情,還試圖參與她們並沒有能力應對的男性事務。她們滿足於把自己看成不如男性,卻要求得到其應有的關注,同時,她們堅持自己的權利——新爭取到的權利,去參與所有的男性活動,但她們所知道的只能使自己成為令人討厭的累贅。她們不再是家庭主婦,還沒有學會做一個好的伴侶。對於一位年長的紳士來說,沒有比這更令人賞心悅目的場景了:時下年輕、能幹、自信的女孩,能負責辦公事務,能打一場艱苦的網球賽,能以聰敏之心關心公共事務,她們懂得欣賞藝術,並準備自立,用灑脫、睿智而又充滿忍耐的雙眸來面對生活。
我絕對不會披上先知的外衣,但我認為,很明顯,這些正走進舞台中央的年輕人一定期待經濟變革,進而改變文明。他們不會知道,許多在戰前正值壯年的人,在回顧那些歲月時想起的安逸舒適的生活,就像法國大革命的倖存者,在回顧舊政權體制時所想到的一樣。他們不會知道「生活的甜蜜」(douceur de vivre)。如今,我們生活在大革命的前夕。我不懷疑,權利意識逐漸覺醒的無產階級將最終在一個又一個國家奪取政權。我也一直感到驚訝,今天的統治階級,面對這種勢不可擋的力量,他們寧願繼續做徒勞的掙扎,也不願為了未來的任務而盡力去培訓民眾。這樣當他們被剝奪了政權時,他們的命運才可能不會像俄國那樣慘。幾年前迪斯累里(Disraeli)就告訴過他們該怎麼做。就我而言,我必須坦率地說,我希望目前的狀況,在我的有生之年將一直持續下去。但我們生活在一個快速變革的時代,我可能還會看到西方國家屈從於共產主義的統治。一位我認識的俄國流亡人士告訴我,當他失去房產和財富時,他絕望極了。但兩個星期之後,他恢復了平靜,從此,再也不去想他被剝奪了什麼。我不認為自己對各種各樣的財產會有像他那樣的依戀,以至於失去它們會感到長時間的遺憾。如果這種情況在我的世界裡發生,我應該努力使自己適應。然後,如果我覺得生活無法忍受,我想,我不應該因缺乏勇氣而退出那個自己再也無法盡情揮灑的舞台。我想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一想到自殺就唯恐避之不及。說自殺是懦弱純屬無稽之談。只有在生活除了痛苦和不幸,一無所有的時候,我才會認同一個人按自己的意願去結束生命。普林尼(Pliny)不是說過嗎?當一個人心甘情願時,死亡的力量是上帝對於苦難中的人類最好的恩賜。我們暫且擱置那些認為自殺是有罪的,因為它打破了一種神聖法則的看法,我認為自殺讓很多人憤怒,是因為它蔑視了生命的力量,通過蔑視這種最強的人類本能,自殺為其延續人類的力量投下了一層可怕的疑影。
在這本書中,我將以充分的輪廓勾勒出我想要畫的圖案。如果我還活著,我將會寫其他的書,為了自我消遣,也希望能娛悅我的讀者,但我不認為這些書會給我的設計添加任何必要的東西。房子已蓋好了。還會有一些附屬設施,譬如,一個可以欣賞美景的陽台,或者一個可以在盛夏時於其中冥想的涼亭。但是,如果死亡阻止了我建造這些附屬設施,儘管那些拆房子的人可能會從訃告中得知我的死訊,並在下葬的次日就開始拆房,畢竟,這座房子已經建造起來了。
我期待著晚年的到來,並不沮喪。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被殺時,我讀到一個朋友寫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他習慣超速騎行摩托車,並懷有這樣一種想法,如果一場事故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還擁有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能力,免得年老體衰時受人冷眼了。如果這是真的,這就是那個奇怪而又有點戲劇化的人物的一大弱點。這表明他缺乏理智。因為完整的人生,完美的人生模式,應包括老年,以及青年和成年。早晨的美麗和正午的光輝都是好的,但是,如果一個人拉上窗簾,開上燈,是為了摒棄夜晚的寧靜,那他就太愚蠢了。老年也有其樂趣,雖然與年輕人的樂趣不同,但也並不亞於他們。哲學家們總是告訴我們,我們是情感的奴隸,那麼,把自己從情感的支配中解脫出來,難道是一件小事嗎?愚人老了會愚鈍,但其年輕時也聰明不到哪去。年輕人對於老年常常心懷恐懼,因為他認為當自己年老時,他仍然會渴望那些使他的青春多彩而充滿激情的東西。他是錯誤的。的確,老年人再也爬不上阿爾卑斯山,再也不會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在床上嬉笑打鬧;的確,他再也不能激起別人的情慾了。年老了,就可以從單相思的痛苦和嫉妒的折磨中解脫出來。嫉妒是一種經常毒害年輕人的東西,年老了,隨著欲望的消退,嫉妒之心也會得以緩解。但這些都只是消極的補償,老年也有積極的補償。儘管聽起來有些矛盾,但老年人確實有更多的時間。年輕的時候,我曾對普魯塔克(Plutarch)的說法感到驚訝,他說年長的卡托(Cato)從八十歲才開始學習希臘語。我不再感到驚訝了。老年人願意承擔年輕人嫌耗時太長而迴避的任務。到了老年,人的品位會提高,在欣賞藝術和文學時,可能就沒有年輕時歪曲判斷的個人偏見。老年人對自己的成就感到滿足。他們從人類利己主義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終於自由了,靈魂在倏忽即逝的瞬間歡欣愉悅,但並不要求它有所停留。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模式。歌德(Goethe)要求在死後還能「活」著,這樣他就能意識到,自己在有限的生命中還沒來得及去發展的那些方面。但他不是還說過,要想有所成就,就必須學會限制自己嗎?當你讀到他的生平傳記時,你不禁為他在瑣碎事務上浪費時間的方式而感到震驚。也許,如果他把自己限制得更謹慎一些,他就會把一切屬於他特性的東西都充分發展出來,這樣,他也許就會發現,自己不需要「來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