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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39
作者: (英)毛姆
但是普通人對哲學的興趣在於其實用性。他想知道什麼是生命的價值,他應該如何生活,以及他可以賦予宇宙什麼意義。哲學家們紛紛後退,拒絕對這些問題給出哪怕只是嘗試性的答案,他們這就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現在,普通人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就是罪惡的問題。
很奇怪的是,當他們談到罪惡的時候,哲學家經常以牙痛為例。他們公正地指出你感覺不到我的牙痛。他們受庇護的安逸生活似乎是折磨他們的唯一痛苦,人們幾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隨著美國牙科技術的進步,整個問題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擱置不管了。有時候我想,如果哲學家在獲得學位,使他們得以把智慧傳授給年輕人之前,他們得在大城市的貧民窟里做一年的社會服務,或者靠其體力勞動去謀生,這將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如果他們曾經看到一個孩子死於腦膜炎,那他們將會以別樣的眼光看待與他們自身相關的一些問題。
如果這個主題不是如此切合當下,在讀《現象和實在》(Appearance and Reality)中關於罪惡的章節時,我們很難不帶有嘲諷的意味。它的紳士派令人生畏。它給你的印象是,看重罪惡確實非常有失體統,儘管必須承認其存在,但對它大驚小怪則顯得不合理了。無論如何,罪惡都被過度誇大了,很明顯,其中也有很多好的成分。布拉德萊(Bradley)認為總體上沒有痛苦。事物的「絕對性」會更加豐富,因其包含了所有的不和諧和多樣性。他告訴我們,就像在機器里一樣,零部件的阻力和壓力促成了最終目的的實現,這是任何單個零部件都達不到的,所以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它可能是「絕對」的。如果這是可能的,那麼它無疑是真實的。罪惡和錯誤有益於一個更為廣泛的計劃,並在這個計劃中得以實現。他們扮演了一個更高層次的「善」的角色,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就成為一種「善」。簡而言之,邪惡是對我們感官的欺騙,僅此而已。
我曾努力地尋求其他學派的哲學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這方面不是很多。也許,這方面沒有什麼可說的。哲學家們自然很重視他們能夠詳細論述的主題。在他們所說的那一點內容里,我很少能找到令我滿意的東西。也許是我們所承受的罪惡教育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更好。但對事物的觀察使我們不認為這是一個普遍規律,勇氣和同情也許是很好的,可它們不可能在沒有危險和痛苦的情況下存在。我們很難想像,用以獎勵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一個盲人的士兵的那枚維多利亞十字勳章,是如何安撫雙目失明的他。施捨是慈善的表現,而慈善是一種美德,但這種善能彌補跛子因貧窮而犯下的罪惡嗎?罪惡無處不在。痛苦和疾病,我們所愛的人的逝去,貧窮、犯罪、罪孽、受挫的希望:這些名單是無窮無盡的。哲學家們給出了什麼解釋?有人說,從邏輯上講,邪惡是必要的,這樣我們才能知道有善良;有人說,世界的本質是善與惡的對立,而善與惡在形上學上是互相必需的。神學家們有什麼解釋?有人說上帝之所以在世間設置罪惡是為了訓練我們;有人說,上帝把罪惡降臨到人類身上,是為了懲罰他們的罪過。但我曾見過一個孩子死於腦膜炎。我只找到了一種對我的感受性和想像力同樣有吸引力的解釋。這就是靈魂輪迴說。眾所周知,它假定生命不是以出生為開始,也不是以死亡為結束,而是無窮生命輪迴系列中的一個環節,並且每一個生命都是由之前存在的行為所決定的。善行能使人升天堂,惡行能使人下地獄。所有的生命都會有終點,甚至是神的生命也不例外,快樂是從生命輪迴的解脫而來,在永恆的涅槃中得到安息。如果一個人能認為自己生活中的罪惡不過是他前世錯誤的必然結果,那麼他就不難忍受自己生活中的罪惡了;當有希望在來世中獲得更大的快樂時,努力做得更好也就不那麼困難了。但是,如果一個人以比別人更強烈的方式感受自己的痛苦(正如哲學家所說,我感覺不到你的牙痛),那麼別人的痛苦就會引起他的憤怒。一個人對自己的痛苦有可能聽之任之,但只有那些痴迷於「絕對」完美的哲學家,才能以平等的心態去看待別人那些有時不應有的痛苦。如果因果報應是真實存在的,人們則可以用憐憫而又剛毅的目光看待痛苦。強烈的厭惡變得不合時宜,生命中的痛苦不再是毫無意義,而這種痛苦無意義論是悲觀主義沒有回答的論斷。很遺憾,我發現這種學說與我剛才談到的唯我論一樣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