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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35 作者: (英)毛姆

  當我讀到康德(Kant)時,我發現自己不得不放棄我年輕時所崇尚的唯物主義和與之相伴的生理決定論。那時我還不知道康德的體系中充滿了各種反對意見,我在他的哲學中找到了一種情感上的滿足。思考不可知的「事物本身」,令我興奮不已。我對人類從表象構建的世界感到滿意。它給了我一種特殊的解放感。我不同意康德的那句名言,即你應該這樣做,你的行為可以成為普遍準則。我太過於相信人性的多樣性,以至於不相信這種說法的合理性。我想,對一個人來說正確的事情,對另一個人來說很可能是錯誤的。就我個人而言,我多半想一個人待著,但我發現沒有多少人願意這樣做,如果我讓他們一個人待著,他們會認為我不友善、冷漠、自私。但是一個人不可能長期研究唯心主義哲學家而不接觸唯我論。唯心主義總是在其邊緣艱難生存。哲學家們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迴避它,但其論辯又繼續引導他們回到唯我論上。就我看來,他們之所以能逃避它,只是因為他們不願追尋到底。唯我論是一種對小說家來說非常有誘惑力的理論。唯我論的主張也是作家的慣常做法。它的完整性和優雅性使其具有無限的吸引力。既然我不認為每一個讀過這本書的人都會了解各種哲學體系,那麼,如果我簡單地說一下什麼是唯我論,內行的讀者也許會原諒我。唯我主義者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的經驗。他創造的世界是他行動的舞台,他創造的世界是由他自己、他的思想和情感組成的。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一切可知的事物,所有經歷的事實,都是他的頭腦中的一個概念,沒有他的頭腦,這種概念就不復存在。他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假定自己以外的任何東西。對他來說,夢想和現實是一體的。生活是一個夢,在這個夢中,他創造出的事物出現在他的面前,這是一個連貫而又一致的夢。當他不再做夢時,這個世界,連同其美麗、痛苦、悲傷和難以想像的多樣性,也就停止了。這是一個完美的理論,只有一個缺點:它不可信。

  當我滿懷雄心壯志,想要寫一本關於這些問題的書時,我想自己必須從頭開始,於是我學習了認識論。我發現自己研究的所有理論都不太有說服力。在我看來,普通人(即哲學家蔑視的對象,除非碰巧他們的觀點與哲學家一致,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就會被認為很有價值)沒有能力判斷他們的價值,也許有權選擇最能滿足他先入為主的觀念的理論。如果一個人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判斷,在我看來,這個理論似乎有很大的合理性。它認為,除了某些基本信息(他們稱之為「給定信息」)以及他們推斷出來的其他人存在的思想之外,人類什麼也不能確定。他們所有的知識都是虛構的,是他們為了方便生活而設計的思想建構。在進化的過程中,他們必須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他們用各處擷取的片段拼繪出了一幅畫卷,因為它們符合自己的目的。這是他們所了解的現象世界。現實只不過是他們提出的作為其誘因的假設。他們也可能會用其他的片段,組合成另一幅畫面。這個不同的世界將會和我們想像中的已知世界一樣連貫和真實。

  我們很難說服一位作家,讓其相信身體和思維之間不存關係。福樓拜(Flaubert)在寫愛瑪·包法利(Emma Bovary)自殺時,所描述的砷中毒症狀的經歷,只不過是小說家經歷的一個極端例子。大多數作家在寫作時,會感到發冷、發熱、疼痛、苦惱、噁心。反過來,他們也意識到自己許多最稱心的作品,都是在自己身體呈病態的狀況下創作出來的。了解到許多最深摯的情感,許多似乎直接來自上天的思考,都可能是由於缺乏鍛鍊或者肝功能不良,他們就免不了以某種諷刺的眼光看待他們的精神體驗。這或許是件好事,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管理和運用這些體驗。

  在我看來,哲學家們為考慮普通人而提出的關於物質和精神之間關係的各種理論中,仍然最令我滿意的是斯賓諾莎(Spinoza)的觀點,即實體思維和實體外延是同一種實體。當然,如今為了方便起見,人們稱其為能量。如果我沒有誤解的話,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提到中性材質是精神和物質世界的原材料時,用他現代的方式表達了一種相似的觀點。我試著給自己描繪一幅這樣的畫面,我看到精神,就像一條穿過物質叢林的河流,但是河流是叢林,叢林又是河流,因為河流和叢林是一體的。生物學家未來在他們的實驗室里能夠創造生命,這似乎並非不可能,那時我們可能會對這些問題有更多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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