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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29
作者: (英)毛姆
第一個引起我注意的主題是宗教。在我看來,我需要決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所生活的世界是否是我唯一不得不考慮的地方,又或者,我是否必須將其僅看作是為來生做準備試驗場。當我寫《人性的枷鎖》(Of Human Bondage)時,我用了一章來描述男主人公失去了他成長過程中的信仰。本書的打字稿由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來閱讀,她人很好,對我很感興趣。她告訴我這一章不夠充分。於是我重寫了這章,但我不認為我改進了多少。因為它描述了我自己的經歷,我毫不懷疑我得出那種結論的理由是不夠充分的。那些是一個無知男孩的理由,它們發自內心,而不是理智。父母去世後,我去和我當牧師的叔叔住在一起。他是一個沒有孩子的五十歲男人,我敢肯定,把撫養一個小男孩的責任推到他身上肯定讓他厭煩透頂。他早晚都念祈禱文,星期天我們去教堂兩次。星期天是忙碌的一天。我叔叔總是說他是教區里唯一一個一周工作七天的人。事實上,他無所事事,把教區的工作留給了他的助理牧師和教會執事。但我很敏感,很快就變得很虔誠。我接受了我所學的東西,無論是在我叔叔的教區,還是後來在學校,我對此都深信不疑。
其中,有一點很快影響到了我。我在學校待了不久,就通過我所受到的嘲笑和所遭受的羞辱發現自己的口吃是有多麼不幸。我在《聖經》中讀到,如果你有信心,你就能移山。我叔叔向我保證這是事實。有一天晚上,第二天要回學校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向上帝祈禱,希望他能消除我的口吃。這就是我的信念,我去睡覺時很確定,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就能像其他人一樣說話了。我想像著那些男孩(當時我還在預科學校)發現我不再口吃時的驚訝。當我醒來時,心裡充滿了喜悅,當我發現自己像以前一樣結結巴巴時,那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
我長大後去了國王學校。老師都是牧師,他們又愚蠢又暴躁,對我口吃的毛病很不耐煩,如果說他們沒有完全無視我(我倒是情願這樣),他們就會欺負我。他們似乎認為口吃是我的錯。不久後,我發現我叔叔是個自私的人,只在意自己的安逸舒適。附近的牧師有時會來叔叔的住處。其中一個人因為讓他的牛挨餓而在郡法院被罰款,另一個人因為醉酒而不得不辭去聖職。我所被教導的是,我們生活在上帝面前,人類的主要任務是拯救自己的靈魂。我不禁看到,這些牧師都沒有像他們布道的那樣去做事。雖然我的信仰是狂熱的,但無論在家裡還是在學校,我都對那些強迫我去教堂的事情感到非常厭煩。但出於好奇,有兩三次,我去了海德堡的耶穌會教堂(Jesuit Church)參加大彌撒(High Massa)。雖然叔叔對天主教徒有一種天生的同情(他是一名高教會信徒,在選舉期間,他們在花園的柵欄上塗上了「此路通羅馬」),但他毫不懷疑他們會下地獄。他相信永恆的懲罰。他憎恨教區里不信奉國教的人,並且認為國家容忍他們是件怪異可怕的事情。令他感到安慰的是,這些人也將遭受永遠的詛咒。天堂是為英國國教的信徒保留的。我認為這是上帝的仁慈,讓我在教會中長大。這就像生為英國人一樣美妙。
但當我去德國的時候,我發現德國人和我一樣,為自己是德國人而自豪。我聽他們說英國人不懂音樂,莎士比亞只有在德國才能為人所欣賞。他們把英國說成是一個小店主之國,在他們看來,作為藝術家、科學家和哲學家,他們比英國人要高一等。這使我震驚了。在海德堡做大彌撒的時候,我不禁注意到那些把教堂擠得水泄不通的學生似乎非常虔誠。事實上,他們只是表面上對他們的宗教信仰就像我對我的宗教信仰一樣虔誠。奇怪的是,他們居然能這麼做,因為我知道他們的虔誠是假的,而我的是真的。我認為,我天生沒有強烈的宗教情感,否則,以我的年輕氣盛,我肯定會被那些與我有關聯的牧師們的言行不一所震驚,以至於我就要開始懷疑了。不然,我很難想像,當時我這麼一個簡單的想法竟會對自己產生如此嚴重的後果。我突然想到我很可能是在德國南部出生的,然後我自然就會被當作天主教徒撫養長大。不是自己的過錯卻遭受永遠的折磨,我發現這很殘酷。我天生厭惡這種不公正的事情。下一步很容易,我所得出的結論是:信仰什麼並不重要。上帝不能僅僅因為他們是西班牙人(Spaniards)或霍屯督人(Hottentots)就譴責他們。我本可以就此打住,如果我不那麼無知,信仰十八世紀流行的某種形式的自然神論。但是,那些灌輸給我的種種信仰相互糾結,當其中之一變得肆無忌憚時,其他的便紛紛參與。於是,整個可怕的信仰結構不是基於對上帝的愛,而是基於對地獄的恐懼,就像紙牌搭成的房子一樣轟然倒塌了。
無論如何,我已不再相信上帝,我感受到一種新的自由的喜悅。但我們不只是用自己的心去皈依信仰,在我靈魂的某個深處,還殘留著對地獄之火的舊日恐懼,長久以來,我的狂喜被古老的焦慮陰影沖淡了。我不再相信上帝,但我骨子裡仍然相信魔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