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2024-10-13 15:27:24 作者: (英)毛姆

  當我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就告誡過讀者,也許我唯一能確定的事情就是我對別的什麼都不確定。我試著整理自己對各種主題的想法,沒有要求任何人同意我的觀點。在修改我所寫的東西時,我想,自己已在很多地方刪減了些詞句,因為儘管它們十分自然地出現在我的筆下,我還是覺得它們冗長乏味,不過,這些詞句倒是使我書中的每一處論述都顯得十分有說服力。現在,寫到了書的最後一部分,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焦慮,不得不重申:我所寫的是自己的個人觀點。也許它們是膚淺的,也可能其中一些是相互矛盾的。推斷是不太可能符合歐幾里得(Euclid)命題的邏輯精確性的,因為推斷是基於各種偶然的經驗,並帶有某種個性色彩的思想、情感和欲求的結果。我寫戲劇,寫小說,寫的都是我在實踐中獲得的一些認識和領悟,但現在,我來探討一下哲學家們思考的問題。和那些多年忙碌而生活多變的人相比,我並未掌握更多的特殊知識。生活也是一門哲學,但它就像一所現代化的幼兒園,在那裡,孩子們自行其是,只學習他們感興趣的科目。他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對他們來說似乎有意義的事情上,而對那些與他們不直接相關的事情卻毫不在意。在心理實驗室里,老鼠被訓練通過迷宮找到出路,通過反覆試驗,它們發現了通往所尋食物的路徑。現在,埋頭忙於自己的工作之中,我就像這些老鼠中的一隻,沿著錯綜複雜的迷宮的小路不停奔跑,但我不知道它是否有一個中心,在那裡我能找到我所尋找的東西。因為我所知道的是,所有的小巷都是死胡同。

  我是由庫諾·費希爾(Kuno Fischer)引進哲學之門的,我在海德堡時曾聽過他的講座。費希爾在那裡頗有名望,那年冬天,他給我們做了一系列關於叔本華(Schopenhauer)的講座。講座現場人滿為患,為了搶到一個好座位,人們不得不早早就來排隊。費希爾矮小利落,身材略胖,衣服整潔,圓頭,花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面色通紅。他的小眼睛敏銳而又閃亮,長有一個滑稽的、扁平的翹鼻子,看上去像是被人打了進去似的,所以,你可能會把他當成一名老職業拳擊手,而不是一位哲學家。他是個幽默作家,而且確實寫了一本關於智慧的書,我當時曾讀過,但現在已完全忘記了。在他講笑話時,學生聽眾們不時發出一陣大笑。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他是一個生動、令人印象深刻、使人興奮的演說家。我當時太年輕,太無知,對他說的話理解不了多少,但我對叔本華(Schopenhauer)古怪而獨特的個性有了非常清晰的印象,並對他的體系中的戲劇價值和浪漫品質感到困惑。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不願貿然發表任何看法,但我認為,庫諾·費希爾(Kuno Fischer)把叔本華的體系視為一件藝術品,而不是對形上學的重大貢獻。

  從那以後,我讀了很多有關哲學的書。我發現哲學是很好的讀物。事實上,對於把讀書當作是一種需要、一種快樂的人來說,哲學是各種重要學科門類讀物中,最富於變化、最豐富也是最令人滿意的。古希臘的哲學令人興奮,但從這個角度來看,還是不足夠的。有一天,你會發現業已讀完它僅有的一點文學遺產,以及關於它的重要意義的所有論述。義大利文藝復興也很吸引人,但相對而言,這個主題比較狹小,有影響的觀念也不多。你會對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產生厭倦,因為長期以來,其創造性價值已經耗盡,留給你的是僅存的優雅、迷人和對稱(這些藝術特質你能見到很多)。你對文藝復興時期的人也會感到厭倦,他們的多才多藝也會落入統一的模式。你若一直讀關於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書,在所有書目閱讀完之前,你就會失去興趣。法國大革命是另一個很受關注的話題,它的優勢在於它的意義是真實的。在時間上,它離我們很近,因此,只要稍加想像,我們就能與大革命中的人物一樣感同身受。他們幾乎是我們同時代的人。他們的行為和思想影響了我們今天的生活。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多少都是法國大革命的後裔。關於大革命的資料也相當豐富。與它有關的文獻不計其數,與其相關的話題也不斷推陳出新。你總能找到新鮮有趣的東西來讀,但它並不令人滿足。由大革命直接催生的藝術和文學微不足道,所以你不得不去研究投身革命的人,你讀得越多,你就越對他們的卑劣和粗俗感到失望。在這場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戲劇之一里,演員們的演技不夠精湛,令人遺憾。你最終帶著略微的厭惡之感,轉而避開了這個話題。

  但形上學永遠不會讓你失望。你永遠不會走到它的盡頭。它就像人的靈魂一樣千差萬別。它有偉大之處,因為它所探討的無非是知識的總和。它探究宇宙、上帝和不朽,探究人類理性的屬性、生命的終極和目的,探究人類的力量和局限。如果形上學不能回答在穿越黑暗而神秘的世界的旅途中困擾人類的問題,它就會說服人們以幽默的方式來寬容自己的無知。它教人順從放棄,教人勇敢無畏。它藉助於想像力和智慧。我想,它給予業餘者的幻想材料,要比給專業哲學人士的多得多,而幻想是人類打發閒暇最愉快的消遣。

  從那以後,在庫諾·費希爾(Kuno Fischer)的講座的啟發鼓舞下,我開始閱讀叔本華的著作,我研讀了那些偉大的古典哲學家所有的重要著作。雖然書中有很多東西我不懂,也許我懂的甚至沒有我想的那麼多,但我還是讀得頗有興趣。唯一讓我一直厭煩的人是黑格爾(Hegel)。這無疑是我自己的過錯,因為他對十九世紀哲學思想的影響已經證明了他的重要性。我發現他極其冗長囉唆,我永遠無法接受他的詭辯,在我看來,他用這種方式證明了他想要證明的一切。我對黑格爾抱有偏見,也許是因為叔本華談到他時總是帶著輕蔑的口吻。但從柏拉圖(Plato)起,我一個接一個地被其他的哲學家「降服」,喜悅的心情就像一個旅行者在一個陌生的國家歷險。我沒有批判性地閱讀,但我可能會讀小說,因為它能帶來興奮和喜悅。(我承認我讀小說不是為了接受教育,而是為了消遣。我懇求讀者的寬容。)作為人類性格的研究者,從不同作家為我的調查提供的自我揭露中,我獲得了巨大的快樂。我看到了哲學背後的那個人,我被一些人身上的高貴氣質所振奮,也被另一些人身上的奇異古怪所逗樂。當我暈頭轉向地跟著普羅提諾(Plotinus)從一個孤獨的王國飛向另一個孤獨的王國時,我感到一種奇妙的興奮。雖然我從那以後才知道,笛卡爾(Descartes)從他的有效前提中得出了荒謬的結論,但我還是被他那清晰的表述所迷住。讀他的作品就像在清澈的湖水裡游泳,你可以看到湖底,那清澈的水令人神清氣爽。我把自己初次閱讀斯賓諾莎(Spinoza)的作品看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經歷之一。它使我充溢著一種威嚴和狂喜的力量,就像一個人看到巍峨綿延的群山心中所湧起的那種感覺。

  當我提及英國哲學家時,也許有輕微的偏見,因為在德國時,我就留下了一種印象,除了休謨(Hume)可能是個例外,英國哲學家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休謨唯一的重要性是因為康德(Kant)曾經批判過他,我發現除了哲學家的身份,他們是相當優秀的作家。雖然他們可能不是很偉大的思想家,這一點我不敢妄加評論,但他們肯定是充滿好奇的人。我想,讀霍布斯(Hobbes)的《利維坦》(Leviathan)時,幾乎沒有人不被約翰·布里士尼斯(John Bullishness)粗魯、直率的個性所吸引。當然,讀貝克萊(Berkeley)的《對話錄》(Dialogues)時,也沒有人不被那位令人愉快的主教的魅力所折服。儘管康德確實可能把休謨的理論批得亂七八糟,但我還是認為,用比休謨更優雅、更文雅、更清晰的語言來書寫哲學是不可能的。他們都用英文寫過,洛克(Locke)也寫過,學習行文風格而不去進一步研究它只能變得更糟。在開始寫小說之前,我有時會把《老實人》(Candide)再讀一遍,這樣,我的腦海里就會形成清晰、優雅和機智的風格的試金石。我有一種想法,如果當今的英國哲學家們在開始寫一部作品之前,能屈尊紆貴去讀下休謨的《人類理解研究》(Inquiry Concerning the Human Understanding),對他們是不會有什麼害處的。因為他們現在寫的東西並不一定都不同凡響。也許他們的思想比他們的前輩要精妙得多,以至於他們不得不使用自己發明的一些專業詞彙,但這是一種危險的做法。當他們探討所有思想者迫切關心的事情時,人們只能遺憾地發現,他們無法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得淺顯直白,以使所有閱讀的人都能夠理解。他們告訴我,懷特海(Whitehead)教授是目前從事哲學研究的人當中最聰明的。但在我看來,他並不總是盡力地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這不能說不是種遺憾。斯賓諾莎(Spinoza)的一個很好的規則是,用一些詞語來表明事物的本質,這些詞語的慣常含義不應與他想賦予它們的含義完全相反。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