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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10
作者: (英)毛姆
我對自己的文學地位並不抱幻想。在我的國家,只有兩位重要的評論家會嚴肅認真地對待我的作品,而那些聰明的年輕人在寫關於當代小說的評論文章時,他們從未想過要考慮到我。但我並不為此生氣。這種情況很正常。我從未做過什麼宣傳。在過去的三十年裡,讀者群的數量大大增加,並且有大量無知的人不需要使用過多勞力就可以獲得知識。他們認為,閱讀小說就是在學習一些東西,因為小說中的人物會對當下的熱點話題進行討論,發表自己的觀點。在小說的這裡那裡再點綴一點談情說愛的橋段,會使他們所學到的知識信息足以滿足他們的口味。小說被認為是傳播思想的便利講壇,許多小說家也都願意將自己視為思想的引領者。他們所寫的小說,更多的是一種紀實文學而非完全虛構的。它們具有新聞價值。其不足之處在於,過幾天它們就會像上周的報紙一樣沒有什麼可讀性了。但是,如此巨大的新型讀者群對知識的需求,催生了大量的書籍出版,這些書都是公眾比較歡迎的類別,比如科學、教育、社會福利以及一些我不太了解的方面。這些書中的語言都不是很專業,易於公眾閱讀。這些書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把那些宣傳式的小說擠出了市場。但很明顯,隨著此類小說的流行,它們似乎比人物小說或歷險小說更有意義,並且為人們提供了一個更好的話語主題。
從那時起,那些聰明的評論家和更為嚴肅的小說讀者,就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那些在寫作技巧上有所創新的作家身上。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小說家們在作品中展現出來的新奇獨特給那些陳舊素材注入了些許新鮮活力,而且可以引發對此的諸多討論。
人們如此多地關注這些事情,似乎很奇怪。通過小說中某個角色的感知,以觀察者的視角進行敘事,這種方法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設計並發展到一種很完美的程度的。這是一種巧妙的迴避手法,營造了其小說中追求的戲劇性效果,這種逼真的體驗要歸功於那些深受法國自然主義影響的作家,這種方法也為那些採用「全視全智」(all-seeing and all-wise)手法進行敘事的小說家解決了某些困難。這種方法中的觀察者所不知道的東西通常可以繼續保持其神秘。然而,它只是一種自傳形式的些微改變,自傳也有許多與此相同的優點,而把這種方法說成是一個偉大的美學發現,好像有點荒謬。在其他一些寫作實驗中,最重要的就是對思維流(stream of thought)的運用。作家一直被那些具有情感價值和不難理解的哲學家所吸引。叔本華(Schopenhauer)、尼采(Nietzsche)和柏格森(Bergson)依次吸引著他們。心理分析不可避免地會正中他們的口味。這對小說家來說有很大的可能。他知道,他創作過的最好作品,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自己的潛意識,而通過其塑造的人物潛意識裡的想像,試著對人物進行更為深入的探索,確實很誘人。心理分析是一個聰明而有趣的手法,但是僅此而已。如果作家不是為了特定目的(比如為了諷刺、更有戲劇性,或是為了解釋說明)將其作為偶然使用的方法,而是使其成為作品的基礎,這就顯得有點乏味了。我想,心理分析或者是其他類似手法中的有益部分,會被吸收到小說創作的普遍技法當中,但介紹它們的那些作品很快就會讓人覺得乏味。那些對寫作實驗好奇的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在使用這些技法寫的書中,作者探討的那些問題都是極其瑣碎的。看起來,這些書的作者似乎是不安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空虛,才不得不去嘗試這些寫作技法。他們費盡才智所描述的人物,本質上是無趣的,討論的主要問題也無關緊要。這點是預料之中的。因為藝術家只有在對其創作的主題沒有多少興趣時,才會被創作技法所吸引。當他沉迷於自己的創作主題時,他沒有太多精力去考慮作品在表達上的巧妙性。因此,十七世紀的作家們,被文藝復興搞得心力交瘁,還有國王的暴政和教會的統治,這些都使作家們無法專注于思考人生中的重大問題。他們的思想便轉向了貢戈拉主義(gongorism,西班牙詩人貢戈拉的風格,即文字交錯纏繞而華美瑰麗的風格)、浮華的文風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可能是近年來,人們對藝術領域各種形式的技法實驗的興趣表明,我們的文明正在走向崩潰。在十九世紀看起來很重要的主題也已失去了趣味,藝術家們還沒有看到哪些重大事件將會影響到下一代人,而這一代人將會創造一種新的文明,將取代我們自己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