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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08 作者: (英)毛姆

  生活很少為作家提供現成的故事。事實實際上往往非常乏味。基於事實的聯想可以激發作家的想像力,但也容易使其成為權威,這對創作只會是有害而無益的。在《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中可以找到這種情形的經典事例。《紅與黑》是一部非常偉大的小說,但人們一般都認為其結局並不令人滿意。原因不難發現。司湯達從一個當時引起轟動的事件中得到了創作靈感:一位年輕的神學院學生殺死了一個對他不滿的女人,接受審判後被送上了斷頭台。但司湯達在他的主人公於連·索雷爾(Julien Sorel)身上,融入了大量的自我,而且不僅僅是他自己,還加入了他想成為卻不幸地意識到自己並未成為的樣子。他創造了一個最有趣的小說人物之一,並且他用全書四分之三的篇幅,讓於連的行為看起來具有連貫性和真實性。但隨後他發現自己被迫又回到了曾激發他靈感的事實中。他只能通過使小說主人公的行為與其性格和智力不協調來做到這一點。這樣的反差會令人非常震撼,以至於你不再對其信以為真,而當你不相信一部小說時,你就不再被它吸引了。其中的教訓是,如果這些事實與你小說中的人物邏輯相悖,你必須有勇氣把它們拋棄。我不知道司湯達本應該如何寫小說結尾。但我認為,找到一個比他所選的更令人掃興的結尾,恐怕會很難。

  我被指責是因為我基於現實中的人來塑造我的人物,從我所讀過的評論中,人們可能會認為,沒有人曾經這樣做過。這根本說不通。這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從文學初始,作家就擁有他們進行創作的生活原型。我相信,學者們是發現了佩特羅尼烏斯(Petronius)筆下的特里馬喬(Trimalchio)的原型是一位富裕的貪吃者,還有莎士比亞的學生也發現了《亨利四世》中賈斯迪斯·沙洛先生(Mr.Justice Shallow)的原型。非常善良、正直的司各特(Scott)在一本書中把父親描繪得尖酸刻薄,而在另一本書中,由於歲月已經磨去了他的粗糙,父親的形象則令人愉快。司湯達(Stendhal)在他的一份手稿中寫下了那些帶給他創作靈感的人物的名字。我們都知道,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David Copperfield)中的米考伯先生(Mr. Micawber)身上有其父親的影子,而《荒涼山莊》(Bleak House)中哈羅德·斯基波(Harold Skimpole)的身上,人們則可以看到利·亨特(Leigh Hunt)的影子。屠格涅夫(Turgenev)表示他根本無法創造出一個人物,除非從一開始,他的想像力就基於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懷疑那些否認他們利用真實的人物作為創作原型的作家欺騙了自己(這並非不可能,因為你無須太聰明就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好的小說家),或者說是欺騙了我們。當他們說實話並且事實上心中並沒有特定的原型時,我想,人們會發現,他們創造的角色應該歸功於他們的記憶,而不是其創作本能。有多少次我們遇到了換了名字和裝扮的達達尼昂(d』Artagnan)、普勞迪夫人(Mrs.Proudie)、阿奇迪肯·格蘭特里(Archdeacon Grantley)、簡·愛(Jane Eyre)和傑羅姆·科尼亞德(Jerome Coignard)!我應該說,從現實生活模型中塑造人物的做法不僅是普遍的,而且是必要的。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作家對此感到羞於啟齒。正如屠格涅夫(Turgenev)所說的,只有你心中有一個明確的人,你才能為自己的作品賦予活力和特質。

  我堅持認為這也是創造。我們甚至對我們最熟悉的人都知之甚少。我們對他們的了解並不足以把他們寫到書里,將其塑造成作品中的人物。人太難以捉摸,太朦朧,而無法複製,他們前後不一,過於矛盾。作家不會複製他的創作原型,他從他們身上取其創作所需,引起他注意的某些特徵,激發他想像力的思維轉向,以此構建塑造他作品中的人物。他並不擔心這是否與原型相似,他只關心能否在其作品中營造出一種可信的和諧,以利於其創作目的。塑造出來的人物可能與原型有很大不同,作家們都會有這樣的經歷:他們被指責描述了某個人的真實形象,然而這卻與他們心中真正所想的大不相同。此外,作家是否選擇與他關係密切的人作為其作品的人物原型也純屬偶然。對作家而言,其創作的人物原型通常會是他在茶館裡瞥見的人,或者在船上的吸菸室與之聊了一刻鐘的人。他所需要的只是那個薄薄的卻肥沃的土層,然後通過他的生活閱歷,以及他對人性的了解和天生的直覺,在其上面培育出新的作品。

  如果不是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的那些原型比較敏感,整個事情將會是一帆風順的。人類是如此自負自大,以至於哪怕是和作家僅有一面之緣,也要不斷地在其作品中找尋自己的影子,如果他們能夠讓自己相信作品中的某個人物是以自己為原型的,那麼要是作家將其描繪得有任何的不完美,他們都會覺得自己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雖然他們可以隨便地對朋友吹毛求疵,嘲笑他們的荒謬,但他們卻十分虛榮,以至於他們無法相信自己也有錯誤過失,也會荒唐犯傻。他們的朋友們心懷一種並非善意的不平,對其受到的侮辱做出虛假的同情,這使整個事情變得更加糟糕。當然,這一切也有很多不實之處。我想,我不是唯一受到女性誹謗的作家,她們聲稱我和她們待在一起,把她們寫進作品是濫用了她們的熱情好客。但事實上,我不僅沒和她們待在一起過,甚至不認識,也沒聽說過她們。這些可憐的邋遢女人是何等虛榮,生活是多麼空虛,她們故意把自己認作是書中某個令人討厭的角色,這樣她們就會在某個小圈子裡,為自己贏得一點微不足道的「名聲」。

  有時,作家會選擇一個非常普通的人為原型,把他塑造成一個高尚、自律和勇敢的角色。在那個人身上,作家看到了與此人一起生活的人沒有注意到的某種重要意義。但奇怪的是,人物的原型卻變得難以識別了。只有當你塑造一些有缺點過失或者荒謬的人物時,他們才能立馬被人識別出來。由此,我不得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們都是通過缺點而不是優點來認識、了解我們的朋友。作家很少願意去冒犯別人,他總是盡己所能地去保護自己的創作原型。他把自己塑造的人物放在不同的位置,給他們另一種謀生手段,也許還處在不同的階層,他們無法輕易做到的就是改變他們的外表。一個人的體貌特徵會影響他的性格,反之亦然,他的性格也會通過其外表顯示出來,至少大體上是這樣。你無法把一個很高的人寫得很矮,而在其他的方面保持不變。一個人的身高使他對他周圍的環境有不同的視野,從而改變了他的性格。你也無法把一個嬌小的黑髮美女寫成一個高大的金髮女郎而不露一點破綻。你必須保持他們的本來面目,否則你將會失去那些觸動你想以其為原型進行創作的東西。但是,沒有人有權從一本書中舉出某個角色並表示,「這寫的就是我」。他所能說的就是,「我為作家塑造這個人物提供了靈感」。如果他還有常識的話,他會對其感興趣而不是懊惱。而作家的創造力和直覺可能會使他想到一些與自己有關的事情,這對他而言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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