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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02 作者: (英)毛姆

  當我從疾病中恢復時,戰爭結束了。我去了中國。我帶著任何旅行者都會對藝術感興趣的心態,抱著好奇心去看看這樣一個陌生的古老文明之邦的禮儀風俗。但我還抱著肯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的想法,與他們相識會豐富我的閱歷的心態。我做到了,我的筆記本中記滿了對這個地方和人們的描述以及他們給我帶來的故事。我開始意識到我能從旅行中獲得特別的益處。以前,這只是一種本能的感覺。一方面是獲得了精神的自由,另一方面是可以收集各色人等的行事方式,這將有助於我的文學創作。之後我去了很多國家。我穿越了十幾個海洋,坐過郵輪、貨船,還有縱帆船。我坐過火車、汽車、轎子,也步行或騎過馬,我一路上睜大著眼睛,觀察著事物的特徵和人古怪的個性。我很快就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得到什麼東西,然後我就等,直到達到我的目的。否則,我就繼續前行。我接受了我所遇到的每一次經歷。我手頭寬裕,可以足夠舒適地去旅行,在我看來,若為了磨礪而去苦行,有點愚蠢。但我想,在旅行中,我不會因為不舒服或者是危險而裹足不前。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觀光者。我對世界上壯美的景觀都已拋灑了太多的熱情,以至於當我真正面對它們時,我的熱情就不再那麼澎湃了。我更喜歡常見的東西,一個掩映於果木之間的打樁木屋,一個椰樹環繞的小海灣,或者在路邊的一片竹林。我對人類及他們的生活感興趣。與陌生人相處時我很靦腆,但我很幸運,能夠在旅途中找到一位極富社交天賦的同伴。他性情和善,使他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與船上、俱樂部、酒吧和酒店的人交上朋友,這樣我就可以通過他輕鬆接觸到大量的人,否則我不能這麼近距離地接觸他們。

  我和他們結識,只是因為那種親密程度很適合我。這種親密是因為他們的倦怠或寂寞而產生,所以他們也不大掩飾心中的秘密,但一旦分開,這種親密便不可挽回地被破壞了。之所以具備這種親密,是因為其限度早就設定好了。回想那段長時間的旅行,我想不出有誰沒有和我講過我樂於知道的事情。我似乎變得像照相底板一樣敏感。我形成的圖像是否真實,對我來說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在我的想像力的幫助下,我能夠把每個我遇到的人設計得可信、和諧。這是我參與過的最讓人著迷的遊戲。

  書上曾說,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在某種程度上這句話是真的,但這也是一個容易被誇大的事實。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是非常相像的。他們被分為相對較少的幾種類型。同樣的環境以同樣的方式塑造他們。特定的環境又塑造了他們獨特的個性。你可以像古生物學家一樣,用一根骨頭就復原出一個動物。自狄奧弗拉斯圖(Theophrastus)以來一直是流行的文學形式的「性格論」,以及十七世紀的「氣質論」,都證明人們將自己歸為幾個明顯的類別。實際上,這就是現實主義的基礎,而現實主義的吸引人之處在於認同。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是聚焦於另類的事物,而現實主義則注重平常。在生活原始或者是環境迥異的國家,人們在其所處的那種稍微反常的環境中,會著重強調自身的「平凡」,這樣他們就會從中形成自己的性格。而當他們自己「非凡」的時候(他們有的時候的確如此),沒有了慣常的制約,他們的思想就可以自由地馳騁,而這種自由在更文明的社會中幾乎很難得到。然後,你就看到了那些現實主義難以應付的人。我以前常常離家在外,直到我對事物的感受能力耗盡,我發現當我遇到別人時,我已經不再富有想像力,賦予他們外形輪廓和一致性;然後我回到英格蘭去理清我的思緒,並開始休息,直到我覺得自己對新鮮事物的吸收能力恢復為止。最後,我想,在七次這樣的長途旅行之後,我發現了人們的某種共性。我遇到越來越多以前見過的類型。他們不再令我感興趣了。我的結論是,我已經不再滿懷激情且個性化地去觀察那些我經過長途跋涉而找到的人了,因為我從不懷疑是我發現並賦予了他們特質,所以我確定我在旅行上不會再有進步的空間了。我有兩次差點死於發燒,也曾差點被淹死,也被匪徒射傷過。我很高興重新獲得了普通而有序的生活。

  我每次旅行回來,都會有點不同。在我年輕的時候,我讀了很多書,不是因為我覺得它們會使我受益,而是因為好奇心和對學習的渴望。我旅行是因為它讓我很愉悅,並且可以得到對我有用的創作素材。我從未想到這些新的經歷會對我有什麼影響,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它們是如何形成了我的性格。在我與所有這些陌生人接觸的過程中,我失去了自己的「光滑」,作為「袋中石頭」的其中一塊,這種光滑是一個文人的乏味生活所磨礪的。我找回了我的稜角。我最終成了自己。我不再旅行了,因為我覺得旅行不會再帶給我什麼了。我無法再取得新的進展。我摒棄了文化的傲慢。我的心情是全然地接受。我沒向任何人要求過他無法給我的東西,我學會了寬容,我對人們的善良感到高興,我並沒有因為他們的惡行而感到苦惱。我獲得了精神的獨立。我學會了走自己的路,而不會在意別人的想法。我為自己尋求自由,也為別人準備了自由。當人們對他人行為惡劣時,你笑一下,聳聳肩膀覺得沒什麼。但當他們對你不尊重時,這麼做就要困難得多。但我覺得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我在中國海(China Seas)的船上遇到一個人,我把自己關於人的結論通過他的口說出來。「兄弟,我會簡單地告訴你我對人類的看法,」我引他說道,「他們的心臟在正確的位置,但他們的頭腦是一個完全無用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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