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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6:57 作者: (英)毛姆

  我有一位朋友是內閣大臣,我寫信請他幫我個忙,於是我被邀請到陸軍部報到,但是我擔心被安排在英國做文書工作,同時也急著趕往法國,就加入了一個負責救護車的部門。雖然我並不覺得自己的愛國心比別人少,但我的愛國主義混合著新體驗給我帶來的興奮,我自踏入法國的那一刻,就開始做筆記。我一直保持著記錄的習慣,直到工作變得繁重,所以在每天下班後我都累得什麼都不想做,直接上床休息了。我很享受投入這種不需要負責任的新生活。離開學校後,不再有人命令過我,所以現在被安排要做這做那的時候,我很開心,做完後我會感覺,我的時間還是屬於我自己的。作為作家的時候,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相反,我覺得我連一分鐘都不能浪費。但現在不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小酒館閒聊數個鐘頭。我喜歡認識各種各樣的人,雖然我不再寫作,但他們的獨特個性還是珍藏在我的記憶中。我從未處於任何特殊的危險中。我很想知道,當處於危險中時,我會有什麼樣的感受。我從未覺得自己很勇敢,我也認為我沒有必要勇敢。我唯一一次可以考驗自己是否勇敢的機會就是在伊普爾(Ypres)的大廣場(Grande Place)上,我正走向另外一邊去看損毀嚴重的布商大廳(Cloth Makers Hall),我剛待過的那地方旁邊的牆被炮彈擊中,但我當時太驚愕了,根本沒有注意自己的心理狀態。

  後來我加入了情報部門,我覺得這份工作比開救護車更適合我。這份工作讓我感到既浪漫又荒謬。我學會如何擺脫跟蹤的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秘密會見特工、以神秘的方式傳遞訊息、把報告秘密送出國界。這一切無疑是很有必要的,但也很容易使人想起當時那些廉價偵探小說里的情節,與真實的戰爭脫離,我只能把它留作某一天或許我會用到的素材。但它這種題材很老套,所以我懷疑自己是否能用得上它。在瑞士待了一年後,我在那的工作就結束了。這份工作大部分都在戶外進行,瑞士冬天酷寒,無論什麼天氣,為了工作,我都不得不穿越日內瓦湖(Lake of Geneva)。這使我當時的身體狀況很差。工作結束後,對我來說似乎沒有什麼事可做了,於是我去了美國,我的兩部戲劇即將在那裡上演。我想恢復內心的平靜,但由於自己的愚蠢和虛榮,這種平靜因一些偶發事件而破碎,這些事也沒必要細說了,於是我決定去南海(South Seas)。由於年輕時讀過《退潮》(The Ebb-Tide)和《營救者》(The Wrecker),所以一直很想去看看,我還想為我構思了很久的基於保羅·高更(Paul Gauguin)一生的小說去獲取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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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了那裡,去找尋美麗和浪漫。值得高興的是,這片巨大的汪洋隔斷了我和困擾著我的麻煩。我發現了美麗和浪漫,發現了一些我從未預料到的東西。我發現了一個新的自己。自從我離開聖托馬斯醫院,我一直和那些珍視文化的人生活。我開始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藝術更重要。我在宇宙間尋求一種意義,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人類在這裡和那裡所創造的美。從表面上看,我的生活多樣而精彩,但其實它是很狹窄的。現在我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小說家的一切本能都呼之欲出,去接收新奇的事物。不僅僅是島上的美麗吸引我,赫爾曼·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和皮埃爾·洛蒂(Pierre Loti)的書已經讓我有所了解,雖然這裡有種不一樣的美,但它並沒有希臘或者是義大利南部美。吸引我的也不是因為那裡放蕩不羈、有點冒險卻又輕鬆的生活,讓我興奮的是遇到一個又一個對我來說很新鮮的人。我就像一個自然學家,進入了一個動物種群豐富得難以想像的國家。有些人我認識,是我以前書中讀過的熟悉類型,他們帶給我的驚喜感覺,就如同我曾在馬來群島(Malayan Archipelago)看到的棲在樹枝上的一隻僅在動物園裡見過的鳥兒一樣。最開始第一眼,我以為那隻鳥一定是從籠子裡逃出來的。另外一些人也讓我覺得很陌生,就像華萊士(Wallace)遇到一個新物種時那麼激動不已。我發現他們很容易相處。他們有各種各樣的類型,事實上,要不是我的觀察力受過良好的訓練,他們很容易讓人臉盲迷惑,但我不需要特意努力,就可以把他們分類記住。他們中很少有人有文化。與我所受到的教育相比,他們在不同的學校學習生活,對事物的看法和結論也不一樣。他們只是生活在不同的層次上,我不能以我的幽默感,自以為自己的生活比他們更高級。我們只不過不一樣。明眼人可以看出,他們的生活對他們來說也形成了一種有秩序而連貫的模式。

  我走下了受人尊崇的高台。在我看來,這些人比我目前為止所認識的那些人更有活力。他們不是如寶石一樣猛烈燃燒,而是如熾熱冒煙的熊熊烈火。他們有自己的狹隘。他們有自己的偏見。他們常常乏味、愚不可及。但我不介意,因為他們與眾不同。在文明社會裡,因為要遵從一定的行為規範,人們的特質往往被打磨殆盡。文化則是掩蓋其真實面孔的面具。然而在這裡,人們赤裸裸地展現自己。猶如被拋入了仍存有大量原始狀態生活中的異質生物,他們從未覺得自己有必要去適應傳統的標準。他們的特質得以有機會不受控制地發展。在大城市裡,人們就像混裝在一個袋子裡的石頭,他們的稜角被磨掉,直到最後像彈珠一樣光滑。然而,在這裡,人們的稜角從未被打磨過。他們給我的感覺,似乎比我生活中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人性的本原。我的心躍向他們,就像多年前躍向魚貫進入聖托馬斯醫院門診部的人們一樣。我在筆記本寫滿了對他們外貌和性格的簡短描述,而現在,這些無數的印象激發了我的想像力,一個暗示,一個意外,或者是一個巧妙的構思,許多故事圍繞著他們最生動的一面形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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