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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6:46 作者: (英)毛姆

  作家謹慎地對待成功才算明智。因為他成功了,他必須誠惶誠恐地看待其他人對他的要求,成功施加給他的責任,以及成功之後給他帶來的一些妨礙性活動。成功只能帶給他兩件好事:其一,也是目前來說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遵循自己所好的自由;另一個就是提高對自己的信心。儘管作家心存自負,也容易虛榮,但在將自己的作品與他心目中的作品進行比較時,他還是免不了會憂慮不安。他心目中的作品與他能寫出來的最好作品之間,仍有很大差距,所以,對他來說,最後這個作品不過是權宜之作。他可能會對這頁或那頁很滿意,贊成某個情節或人物。我想,他對自己的作品整體上完全滿意的時候一定很少。在作家的內心深處,一直懷疑其作品根本就不好,而對於公眾的讚揚,儘管他更懷疑其價值,仍覺得是上天給他的一個安慰。

  這就是為什麼讚揚對他來說很重要。渴望得到讚揚,對他來說是個弱點,儘管這或許是可以被原諒的弱點。對於讚美和批評,藝術家應該淡漠待之,因為他只關注與自己有關係的作品,而作品是如何影響公眾的,這是他要從物質上而不是精神層面關心的事情。藝術家為自己的靈魂得到解放而創作。創作就是他的天性,就像水會從山上順流而下的天性一樣。藝術家把他的作品稱作其思想的結晶,將創作的痛苦比作分娩之痛,並非隨便一說的。作品就像某種有機物,不僅存活於藝術家的大腦中,還在其心臟、神經、內臟里發育,是其創造本能從他靈魂和身體的經歷中發展而來,最後這種東西會變得令人難以忍受,必須想辦法擺脫掉它。當擺脫掉時,他會享受到一種解脫感和一刻舒適安靜的小憩。但與人類母親不同,他很快就會對降生後的孩子失去興趣。那不再是他的一部分。它已經滿足了他,現在他的靈魂正準備迎接一場新的受孕。

  在創作作品的過程中,作者已滿足了自己。但這並不是說,他的作品對別人有任何價值。一本書的讀者,一幅畫的欣賞者,是不會考慮藝術家的感受的。藝術家已得到了釋放,而外行人尋求的是交流,他自己就可以判斷交流是否對他有價值。對於藝術家來說,他提供的交流是一種副產品。我現在說的不是那些練習藝術用於教學的人。他們是傳授者,對他們來說,藝術僅是一個次要問題。藝術創作是一種特殊的活動並通過藝術本身得以滿足。創作出來的藝術可能是好的或者是壞的。這是外行人來決定的事情。他主要看提供給他的作品是否具有交流的美學價值而形成決策意見。如果作品表現了對現實世界的逃避,他會歡迎它,但最多只能把它描述為一種次等藝術;如果它豐富了他的靈魂,開闊了他的個性,他就會恰當地把它稱為偉大的藝術。但我堅持認為,這與藝術家無關。如果他因給人帶來歡樂或者是更大的力量而高興,這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人們從他的作品中沒有發現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他也不應該見怪。從其創作本能的滿足中,他已經得到了回報。現在這不是對完美的忠告,這是藝術家朝著自己的目標——無法實現的完美——努力的唯一條件。如果他是一個小說家,他會利用自己對人和不同地域的體驗、對自己的理解、他的愛與恨、他深邃的思想和轉瞬的幻想,在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中描繪生活的畫卷。它永遠只會是一個局部的畫面,但如果他幸運的話,他最終也會在其他事情上取得成功,他將描繪自己的一幅完整畫卷。

  

  無論如何,當你把目光投向出版商的GG時,如此一想也是一種安慰。當你閱讀那些長長的書單,發現評論家吹捧他們的智慧、深奧、創意和美妙時,你的心就會失落。你難道希望和這麼多的天才競爭嗎?出版商會告訴你,一本小說的平均壽命是九十天。你很難讓你自己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你把所有心思投入到這本書中,耗費了好幾個月的辛苦工作,卻僅花三四個小時就能讀完,並很快就會被人拋諸腦後。雖然這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好處,但還沒有一位作家目光狹隘到不悄悄希望他作品的某些部分可以影響一代或者兩代人。相信身後的聲譽,對作家來說一種無害的虛榮,往往使藝術家接受他一生中的挫敗和失望。當我們回顧那些二十年前似乎肯定會不朽的作家時,我們意識到他們要獲得那種不朽是多麼不可能。他們的讀者現在在哪裡?隨著大量新書籍不斷推出,以及與那些還在世的作家不斷競爭,曾經被遺忘的作品再次被人們記起的可能性是多麼微乎其微!關於後代,有一件非常奇怪,又讓有些人覺得非常不公的事情,他們似乎只選擇關注那些一生中都受到歡迎的作家的作品。只能取悅小眾而忽略大眾的作家將永遠難以受到後代的歡迎,因為後人不會聽到他們的名字。流行程度足以證明他們沒有價值,流行作家懂得這些,對他們來說還算一種安慰。莎士比亞(Shakespeare)、司各特(Scott)和巴爾扎克(Balzac)可能不是為了切爾西(Chelsea)那些名氣不大的哲人而寫作,而是為了後代而寫作。作家只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滿足才能感到安全。如果他能夠意識到,從他的作品帶給他的靈魂的解放中,從塑造靈魂的愉快中,在一定程度上至少可以滿足他的審美意識,他也就獲得了回報,並且不需要關心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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