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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6:36
作者: (英)毛姆
我沒有必要再談論接下來的幾年裡寫的小說。它們中的其中一部——《克拉多克夫人》(Mrs.Craddock),還算一部成功的作品,我已經在我的作品集中重印了這部小說。其他作品中,有兩部是根據未能上演的劇本改編而成的小說,它們就像一種不光彩的行為,在我心底擱置良久。我本該下氣力去壓制這種念頭,但現在我知道了自己內心的疑慮沒有太多必要。即使是最偉大的作家也寫過許多爛書。就連巴爾扎克(Balzac)也有很多好書沒有收入到《人間喜劇》(Comedie Humaine)當中,而書中也仍有部分作品,只有學生才會費心去讀。作家大可放心,那些只要是他自己想遺忘的書,是會被讀者們忘記的。其實,我的幾部作品中,其中一本書是因為我需要賺到足夠的錢來支撐我接下來一年的生活;另一本是因為我當時被一位品位奢華的年輕女人所吸引,而我這種欲望未能得到滿足,因為我注意到她有更為闊綽富有的仰慕者,他們有能力滿足她那輕浮的靈魂所渴望的奢華。而我除了一片真心和幽默感,什麼也給不了她。我決定寫一本書,這樣就可以賺到三四百英鎊,使我能夠有信心面對我的情敵。因為那個年輕女子太有吸引力了。儘管你很努力,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寫出一本小說;你還要等到它出版後,出版商再過幾個月才會支付稿酬給你。這樣的結果就是,當我收到稿費以後,我原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熱情感覺漸漸消耗沒了,我也不會再想按設計好的計劃使用這筆錢了,於是我用它去了埃及。
除了這兩個例外,在我成為一名職業作家,開始寫作的第一個十年裡,我寫書僅是為了鍛鍊我的本領。困擾職業作家的一個主要難題是,他必須以犧牲公眾讀者為代價來提高他的寫作技巧。他被自己內心的本能所束縛,腦子裡滿是各種主題。但他沒有嫻熟的寫作技巧去處理它們。他的經驗很少,未經歷練,不知道如何充分利用他擁有的天賦。當他完成了創作時,他必須盡他所能讓書得以出版,當然部分原因是想得到錢用來生活;還有部分原因是,直到付印出版後他才能知道這本書的反響到底什麼樣,所以只有通過朋友的意見和評論家的批評,他才能發現問題。我曾聽說,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無論寫了什麼都會呈給福樓拜(Flaubert)看,這樣他堅持寫了好幾年,福樓拜才允許他發表他自己的第一個故事。全世界都知道,就是那部叫《羊脂球》(Boule de Suif)的小傑作。但這只是一個例外。莫泊桑在政府辦公室供職,這個工作使他既能維持生計,同時又有足夠閒暇從事寫作。很少有人會如此有耐心,願意等這麼久讓其作品在公眾那裡試試運氣,也很少會有人如此幸運地碰到像福樓拜那樣偉大的作家認真盡責地去指導他。對作家來說,如果一直等到他們積累了更豐富的生活知識,更懂得如何運用藝術技巧去處理各種素材,那麼他就在很大程度上浪費了這些本可以好好利用的素材。我有時會希望,我的第一本書在當時沒那麼幸運地立刻被接受,這樣的話,我本應該繼續從事醫藥行當;我本應該得到醫院的職位,到各個地區做執業醫生的助手,做代理醫生;那樣,我就可以收穫許多寶貴的經驗。如果我的書被一次次地拒絕,那我就會帶著更完美的作品出現在公眾面前。我很後悔沒有人指導我。我本可以少走許多彎路的。我認識一些文人,不是很多,但即便這樣我也覺得,與他們一起雖然過得很愉快,卻對寫作無益。由於我的靦腆,自以為是,缺乏自信,所以不去主動向他們尋求建議。我研究的法國小說家比英國的多,從莫泊桑的書中學到我能得到的東西之後,我又轉向司湯達(Stendhal)、巴爾扎克、龔古爾兄弟(the Goncourts)、福樓拜和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
我嘗試過各種實驗。其中一個在當時還有點與眾不同。我一直熱切尋求的生活經驗告訴我說,小說家可以選取兩到三個人,甚至一群人,描述他們的各種冒險經歷、精神或者其他方面的,仿佛世界沒有他人存在,沒有其他事情發生一樣。但這種寫作方法反映的現實圖景很片面。我自己則生活在幾個相互之間沒有聯繫的圈子裡,我想,如果有人在創作時,能夠同時處理在某一時期的不同地方圈子裡發生的同等重要的多種故事,那創作出的這幅生活圖景就會真實多了。這次小說的人物比以前設計的都要多,因為我設計了四到五個獨立的故事。這些故事之間都會通過一條暗線相聯繫——書中一位老婦人會與每個故事中的一位角色認識。這本書命名為《旋轉木馬》(The Merry-Go-Round)。本書有點荒謬可笑,由於受九十年代唯美學派的影響,我設計的每個人物都非常美麗,寫作風格緊湊而做作。它的主要不足在於,書中缺少一條導引讀者興趣的連續性的主線。畢竟幾個故事有重有輕,把讀者的注意力從一些人轉移到另一些人容易令人厭煩。我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我忽略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從個體的視角去解讀不同的事件以及與事件關聯的人物。這個策略已在自傳體小說中使用了幾個世紀,尤其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把它發展得特別實用。在寫作中,詹姆斯以「他」來代表「我」,從全能敘述者的無所不知,回歸到參與者的不完全了解。通過這樣的處理方法,他展示了如何統一而逼真地講述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