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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6:29
作者: (英)毛姆
但我的腦海中仍然還有幾部戲。其中有兩三部只是模糊的計劃,我願意放它們走,但有四部戲已在心中成形歸類,我已準備好把它們寫出來,而且我也意識到,如果我不把它們寫出來,它們會繼續纏擾我的。多年來我一直在想著它們,但我從未動筆,因為我認為它們不會給觀眾帶來歡樂。我一直不喜歡經理人在我身上虧錢,我認為這歸於我的資產階級本能,幸好總體來說他們並沒有虧錢。人們普遍認為,上演戲劇盈利與否的比例是四比一。當我說事實證明了我一直是四比一以上時,我認為我並沒有誇大其詞。我按照自己希望其越來越不成功的順序寫了我最後幾部戲劇。在我確定與觀眾了斷之前,我不想破壞我在公眾間的聲譽。我很驚訝,前兩部戲劇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最後兩齣和我預料的一樣,沒那麼成功。我僅拿出《聖焰》(The Sacred Flame)這部戲談一下,因為我在其中嘗試了一個實驗,本書的一些讀者可能認為它足夠有趣,值得花幾分鐘時間斟酌一下。我嘗試在這部戲中寫一種比我過去習慣使用的更為正式的對話。我於1898年寫了我的第一部全幕劇劇本,1933年寫的最後一部。在那段時間裡,我目睹了對話的變化,從平內羅(Pinero)浮誇、迂腐的演講,從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優雅的造作,轉變到當今的極埠語化。對現實主義的需求誘使劇作家們越來越深地陷入了自然主義,正如我們所知,一種被諾埃爾·科沃德(Noel Coward)孕育到極致的風格。不僅要避免「過於文學」,還要極力追求「現實性」,而且避開語法的運用,句子被斷開,因為據說在日常生活中人們講話是不合乎語法的,採用斷句或者是不完整的句子,其使用的詞彙也是最簡單最普通的單詞。這種對白靠聳肩、揮手和面部表情來彌補不足。由此我認為,此種過分跟風就是劇作家們對自己利益嚴重的損害。對於他們再現的俚語的、省略的、不完整的語言,只是一個階層的語言,年輕且缺乏教育的富裕階級的語言,報紙上把此種人描述為「趕時髦」的人。他們是八卦專欄和插圖周刊頁面中的人物。英國人發音不清,這是事實,但我不認為他們說話像別人所說的那麼不清楚。還有很多人,包括不同職業的成員以及有修養的女性,他們使用合乎語法和精心挑選的語言,來裝飾自己的思想,用合適的詞語和恰當的語序,清晰地說出他們想要表達的東西。當前的情形,迫使一名法官或者名醫像酒吧里無所事事的人一樣無法充分地表達自己,嚴重歪曲了事實真相。它縮小了劇作家可以處理的角色範圍,因為他只能用言語表明這一範圍。而當對白只是一種口語化的象形文字時,不足以描繪出人類微妙的心靈或錯綜複雜的情感。劇作家不知不覺地被引導著去選擇觀眾心目中講話自然的人作為他的角色,其言談不可避免地簡單且淺顯。這樣一來限制了劇作家的主題,因為這種創作方式很難處理人類生活的根本問題,當你把自己局限於自然主義對話時,要想分析人性的複雜性(以及戲劇性的主題)是不可能的。自然主義的對白模式已經扼殺依賴口頭智慧的喜劇,而口頭智慧又依賴於巧妙的措辭。因此它在散文劇的棺材上又加了一個釘子。
於是我想,在《聖焰》(The Sacred Flame)中,我會嘗試讓我的角色不用他們日常所用的詞語,而是以一種更正式的方式,使用他們可以預先準備好的,知道如何運用精準的語言表達他們想說的話。可能是我處理得不太好。在排練期間,我發現演員們不習慣使用這種語言,他們顯得很不舒服,感覺就像在背誦台詞,我不得不簡化和分割我的句子。我留下足以讓評論家們批評的餘地,由於「文學性」,我的某些對話受到指責。他們告訴我說,人們不那樣說話。我也從沒想過他們會這樣說話。但我沒有堅持。我就像一個出租屋的租客,租期將至,再改變結構是不值得的。在我的最後兩部劇中,我重新使用了之前一直使用的自然主義對話。
當你多日來穿行於山路之間,某一時刻,你確定繞過面前的巨石之後,平原就會出現在你面前。然而面對你的卻是另一座巨大的岩壁,令人生厭的山路還在繼續。在此之後,你確信將會看到平原,你錯了,山路仍在蜿蜒,另一座大山擋住了你的去路。隨後平原突然就出現在你面前。你內心狂喜;視野廣闊,陽光充足;山脈的壓迫感從你的肩膀上去除,你興奮地呼吸著這廣袤田野里的空氣。你會有一種美妙的自由感。當寫完最後一部戲劇時,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不能說我是否一勞永逸地脫離了劇院的束縛,因為作家就是靈感(被迫稱它為靈感,是因為缺乏更謙遜的詞語)的奴隸,我不確定,有一天我會不會突然想到一個只能以戲劇形式表達的主題,我希望不會。因為我有一種觀念,我想我不能指望讀者除了愚蠢的傲慢外,還要思考。我似乎已經從劇院中獲得了所有可以獲得的經驗。我賺了足夠多的錢,足以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並且可以滿足自己的一切要求。我已經「臭名遠揚」,同時可能還擁有暫時的美名。我本應該會感到滿意。但是還有一件事我想要實現,對我來說,這可能是我最沒希望在戲劇中達成的夢想:完美。我考察的不是自己的戲劇,沒有人能比我對其中的錯誤更加敏感,我說的是從過去傳給我們的戲劇。即便是最偉大的戲劇也有嚴重的缺陷,你必須從它們創作時的時代規約和舞台條件上尋找藉口。偉大的希臘悲劇離我們很遠,並且解釋一個太過陌生的文明,很難坦率地評判它們。在我看來,沒有比《安提戈涅》(Antigone)更接近完美的戲劇了。在現代戲劇中,我認為沒有比拉辛(Racine)能偶爾更接近完美。但是這是以多少限制為代價啊!他運用高超的技巧雕刻了一個櫻桃核。只有盲目崇拜者才會拒絕發現莎士比亞戲劇中在處理手法和人物刻畫上不小的缺點。因為正如我們所知,莎士比亞會為了效果好的場景而犧牲一切,這也可以理解。所有這些戲劇都是用不朽的詩句寫成的。
當你嘗試在現代散文戲劇中尋找完美時,你不會找到的。我想大家都承認易卜生(Ibsen)是過去一百年以來最偉大的劇作家。與他的戲劇中所有巨大的優點相比,他的創作是多麼的貧乏,他的人物是多麼的重複,當你從表面向下挖掘時,會發現大多數主題都是多麼的愚蠢!這樣或那樣的缺陷在戲劇藝術中看起來是固有的。為了獲得一個結果,你必須犧牲另一個,要寫出一個完美的戲劇,在所有細節、主題的趣味和意義,在人物塑造的精妙和原創,在構思的合理以及對白的優美等方面都達到完美,這是不可能的。在我看來,在小說和短篇故事中,完美還是可以實現的,雖然我幾乎不敢奢望,但我一直認為,在某些媒介中,我可以比在戲劇中更有機會接近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