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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6:21 作者: (英)毛姆

  在我看來,對現實主義的需求,使戲劇放棄了詩歌的點綴,所以,戲劇進行了錯誤的轉向。詩歌有一種特殊的戲劇價值,任何人在觀看拉辛(Racine)或莎士比亞(Shakespeare)的任何一部偉大作品中措辭激烈的長篇演說時,只要觀察一下自己感受到的興奮和激動,就會明白詩歌的戲劇效果。這種興奮激動是獨立於理智之外的,是源自韻律詞句所帶來的情感力量。但不止於此,詩歌賦予事物傳統的形式,增強了審美效果。詩歌使戲劇達到了白話劇所不可能達到的一種美。無論你有多麼欣賞易卜生的《野鴨》(The Wild Duck)、王爾德的《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或者蕭伯納的《人與超人》(Man and Superman),如果你認為這些戲劇很「美」的話,你都算是濫用了「美」這個詞。但詩歌的主要價值在於,它把戲劇從清醒的現實中解救出來。它把戲劇放在了另一個層面,使戲劇源於生活卻又與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觀眾就更容易調整自己的感覺狀態,使他們更易於感受到戲劇的獨特魅力。在戲劇這種人為的傳播媒介中,生活不是一種逐字逐句的直譯,而是一種自由的意譯,因此劇作家有足夠的發揮空間,來使他的藝術達到所能達到的最佳效果。因為戲劇是一種假扮的藝術。它追求的不是事實,而是舞台效果。柯勒律治(Coleridge)所寫的那種「自願擱置懷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態度對於戲劇而言是至關重要的。真實對劇作家的重要性在於它使戲劇更富有趣味,但對劇作家來說,真實只不過是一種逼真。這是他能說服觀眾接受的東西。如果觀眾相信,一個男人得知在別人那裡發現了他妻子的手帕,他就因此懷疑他的妻子,那好,這就是引起他嫉妒的充分理由。如果他們相信,十分鐘之內就能吃完一頓六道菜的大餐,那就好極了,劇作家就可以繼續寫他的劇本了。但是如果無論是動機還是行動,都要求劇作家越來越現實主義,不能快樂或者浪漫地去裝點生活,而只是去複製生活,那他就被奪走了大部分的創作資源。他被迫放棄獨白,因為人們自然不會對自己大聲說話。他不能精簡壓縮事件,以加快劇情的發展,必須使它們像在現實生活中一樣不慌不忙地發生。他必須避免意外和偶然,因為我們知道(在劇院裡)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結果表明,現實主義往往只能產出一些單調乏味的劇本。

  當有聲電影開始出現時,白話劇無力為自己辯護。因為電影可以更有效地表現動作,而動作是戲劇的精髓。銀幕能營造一種人為的效果,就像詩歌曾經給戲劇帶來的那樣,因此戲劇又有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標準——逼真,只要能夠引發戲劇情境,不大可能的事也是可以接受的。電影帶來了各種各樣新奇、生動的戲劇效果,帶給觀眾刺激和興奮。思想劇作家不得不吞下這顆苦果,因為他們作品的受眾主要是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對他們的戲劇不再感興趣,卻會對滑稽鬧劇哄堂大笑,並沉湎於電影畫面的刺激和精彩。當然,事實是知識分子已經屈服於這種舞台劇曾竭力予以擺脫的氛圍,並受到這種假扮藝術的支配,而這種假扮藝術曾讓第一次看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和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戲劇的觀眾為之傾倒。

  我一直不願充當先知的角色,把改造同胞們的事留給別人去做,但我不得不陳述我的看法,那就是我為之付出了那麼多心血的白話劇將面臨死亡。那些僅依賴於時代習俗,而非深層次人類需求的次要藝術,只會在人類歷史上做短暫停留。十六世紀的義大利牧歌曾經是一種流行的音樂娛樂形式,讓作曲家們興奮不已,並產生了複雜的表演流派。但是,當能產生其所追求的更美妙、效果奇特的樂器被發明後,它就衰落沉寂了。同理,白話劇也會遭受相同的命運。也許有人會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所帶給你的情感共鳴和戰慄,是電影銀幕永遠給不了的。還有人會說,絲竹之音永遠無法彌補人類聲音的親密特質。然而,事實證明,它們可以。

  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如果舞台劇還有機會生存下去的話,就不要再試著去做那些電影能做得更好的事情了。那些劇作家走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他們通過大量的小場景,試圖再現電影的快速動作和各種場景。我想,或許劇作家現在可以明智地回到現代戲劇的本源上來,求助於詩歌、舞蹈、音樂和壯觀的場面,訴諸所有可能的娛樂資源。但我也意識到,電影院以其雄厚的資源,無論在哪方面都可以做得比劇院更好。當然,這種戲劇需要一個同時也是詩人的劇作家。也許現實主義劇作家今天最好的機會,就是致力於迄今為止電影在呈現方面做得還不太成功的事情——動作是內在的而非外在的那種戲,以及機智風趣的喜劇等。銀幕需要有肢體動作。無法轉化成動作的情感,以及訴諸精神層面的幽默,對電影來說,都沒有什麼價值。無論如何,也許在某段時間內,這樣的戲劇也有其自身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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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們應該認識到,就喜劇而言,對其現實主義的要求是不必要的。喜劇是一種人造的東西,所以只有自然主義的表象而非現實,才是恰當的。我們必須為了笑而去尋求笑。劇作家現在的目的不是要真實地再現生活(這是一件悲慘的事情),而是諷刺地、有趣地評論生活。不應該讓觀眾問,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嗎?他們應該滿足於笑。在喜劇中,劇作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要求人們「自願擱置懷疑」。因此,當批評家們抱怨一部喜劇時不時地「墮落」成鬧劇時,他們是錯誤的。實踐證明,通過三幕純喜劇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是不可能的。因為喜劇吸引的是觀眾的集體心智,而這會漸漸讓人幽默疲勞。鬧劇則吸引的是更強健的器官,即觀眾的肚腸。偉大的喜劇作家,如莎士比亞(Shakespeare)、莫里哀(Moliere)和蕭伯納(Bernard Shaw),從來沒有拒絕滑稽鬧劇。因為來自生活的鮮活血液,供養著喜劇之軀生存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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