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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6:18 作者: (英)毛姆

  我這樣詳盡地論述思想劇,是因為我認為,對思想劇的需求導致了我們劇院可悲的墮落。批評家們大聲疾呼有思想的戲劇。但是現在,他們無疑是戲劇中最差的評判者。考慮到戲劇吸引的是作為一個整體的觀眾,這種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的情緒感染,對劇作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要激起這種情緒感染,劇作家就必須讓觀眾脫離自我,讓觀眾成為他演奏的樂器,而他們給予的回應,包括共鳴、音調、情感都是他戲劇的一部分。但是評論家不是去感受,而是去評判。他必須遠離觀眾中蔓延的那種情緒感染,保持冷靜。他絕不能讓自己的情緒隨心而走,他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他必須小心地不能成為觀眾中的一員。評論家在劇場不是以觀眾的身份參與劇中,而是置身事外來觀察這齣戲。這樣一來,他便無法和觀眾一起感同身受,因為他並不和觀眾一樣參與其中。自然而然,同一齣戲劇中他和觀眾所尋求的東西便不一樣。而他也沒有理由能找到他所尋求的,因為戲劇並不是為了評論而生。或者,至少它們不應該是為了評論而創作的。但劇作家是敏感的,當他們得知自己所寫的劇本是對成人智商的一種侮辱時,他們就會感到痛苦。他們想做得更好,所以那些有抱負的年輕人,仍然懷著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坐下來寫有思想的劇本。這是可行的,好的劇本可以給他們帶來名聲和財富,蕭伯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蕭伯納對今天英國舞台的影響是毀滅性的。與易卜生的劇本相比,觀眾並不是都喜歡他的作品,但在看過他的戲劇之後,觀眾就更不喜歡那些按照傳統習俗寫成的戲劇了。他的弟子們想要追隨他的腳步,但事實證明,沒有蕭伯納的天賦,一切都是妄想。這些人中最有才華的是格蘭維爾·巴克(Granville Barker)。正如他的戲劇表演中的許多場景一樣,格蘭維爾·巴克有成為一名優秀劇作家的潛質。他有戲劇天賦,擅長寫輕鬆、自然、有趣的對白,而且他善於發現具有戲劇效果的人物角色。蕭伯納的影響,使他很重視那些司空見慣的想法,並認為他頭腦中那種天生的發散性思維是一種優點。如果他沒有被說服,並不認同公眾都是些需要被威嚇而不是哄騙的傻瓜,那麼通過人們通常使用的「嘗試錯誤法」,他本可以學著糾正自己的錯誤,這樣他才可能給這個國家的戲劇舞台創作一系列優秀的通俗戲劇。然而蕭伯納的少數追隨者只是複製了他的缺點。蕭伯納在舞台上取得成功,不是因為他是一個有思想的劇作家,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劇作家。他獨一無二,因而無法效仿。他把自己的獨創性歸功於一種特質,這種特質當然不是他自己獨有的,但以前從未在舞台上表現過。英國人,無論他們在伊莉莎白時代如何,都算不上是一個多情的民族。愛情,對於他們而言,與其說是激情不如說是感情。為了繁育後代,他們能力十足,但他們還是本能地認為,性是一件令人厭惡的事。他們更傾向於把愛看作是感情或仁慈,而不是激情。他們贊同學者教授們在其學術著作中所描述的,將性愛升華,排斥或嘲笑其直白的表達。英語是唯一一種現代語言,在這種語言中,人們發現有必要從拉丁語中借用一個貶義詞「uxorious(1)」,來表達男人對妻子的摯愛。在他們看來,一個男人為愛痴迷是不值得的。在法國,一個為了女人而傾家蕩產的男人通常會得到同情和欽佩。他們認為一切是值得的,當事者也會為此事而感到自豪。在英國,不用說別人,當事者本人也會覺得自己是個該死的傻瓜。這就是《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一直在莎士比亞的大戲中最不受歡迎的原因。觀眾們認為,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一個帝國是件可鄙的事情。事實上,如果這部戲不是基於公認的傳說而改編的話,他們會一致斷言這樣的事情是不可思議的。

  有些觀眾曾被迫坐著在劇場看完一場「為愛而陰謀」的戲劇,他們本能地認為,儘管愛是個美妙的東西,但並不像劇作家們所描繪的那樣重要,因為生活中還有政治、高爾夫、所從事的工作等其他的事物。如果有哪位劇作家認為愛是一種麻煩,是次要的事,是衝動過後的即刻滿足,其後果通常令人尷尬。對這些觀眾來說,碰到這樣一位劇作家,無疑是一種慰藉。儘管舞台上所呈現的東西都會有些誇張(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蕭伯納是一個非常有技巧的劇作家),但這種態度還是足夠真實,令人印象深刻的。它表明了盎格魯-撒克遜種族根深蒂固的清教主義。但是,如果不是多情的話,英國人也還是多愁善感的,他們覺得那並不是他們全部的真實。當其他劇作家重複以上的說法時,不是和蕭伯納一樣,是出於一種個性的自然表達,而是因為這種說法引人注目而且頗有效果,因此,它的片面性讓人感覺乏味且刻意。作家向你描述他的私人世界時,如果你感興趣,你就會予以關注。但是,你沒有理由再去費心地描述已成為二手的東西。因此,重複蕭伯納說過的話,是一件蠢事。

  (1) uxorious,意思是「過分寵愛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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