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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5:01
作者: (英)毛姆
我所提及的三個特徵中,最後一個是和諧悅耳。你是否認為悅耳之音重要,取決於你耳朵的敏感程度。許多讀者和令人欽佩的作家都缺乏這一品質。正如我們所知,詩人擅於使用頭韻。他們相信聲音的重複會產生美感。但我不認為散文也應如此。在我看來,在散文中,頭韻只適用於特殊的情況。若隨意使用,聽起來就會產生令人不快的感覺。但隨便使用頭韻的現象太普遍了,使人們只能勉強接受。許多無所顧忌的作家會把兩個押韻的詞放在一起,把一個怪誕的長形容詞和一個怪誕的長名詞連在一起,或者在一個詞尾和另一個詞頭之間加一個輔音連詞,恨不得折斷你的下巴。這些例子還只是小巫見大巫。我講這些只是為了證明,若是細心的作家寫了這樣的東西,那只能是因為他們沒長耳朵。文字有分量、聲音和外形,只有考慮到這些,才能寫出一個優美動聽的句子。
我讀了很多關於英語散文的書,但發現從中受益甚微。它們大多數模糊不清,過度理論化,充斥著責言。但對於福勒(Fowler)的《英語用法詞典》(Dictionary of English Usage),就不能這樣說了。這是一本有價值的書。我認為沒有人的寫作水平好到無法從中學到很多東西的程度。這是一本生動有趣的讀物。福勒喜歡簡約、直率和常識。他對矯揉造作不能容忍。他有一種感覺:習語是一門語言的支柱,他非常提倡原汁原味的措辭。他不盲目崇拜邏輯,願意按照語法規則來賦予措辭正確使用的權利。英語語法確實非常困難,很少有作家能避免在這上面犯錯誤。例如,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這樣謹慎的作家,有時也會寫出不合文法的句子。如果校長在一個小學生的文章中發現了這樣的錯誤,是很有理由發脾氣的。人們有必要知曉一些語法,最好是合乎文法地進行寫作,但要記住語法是常用的表達方式。使用才能出真知。與合乎語法規則的短語相比,我更喜歡簡約且不受語法影響的短語。法語和英語的一個不同之處在於,在法語中合乎語法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在英語中,並非總是如此。書寫英語的困難在於,生活的聲音支配著印刷詞的外觀。我對文體風格做了大量的思考,煞費苦心。我寫過幾頁,覺得自己無法改進,我也寫了太多自己都不滿意的東西,因為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寫得更好。約翰生(Johnson)評論蒲柏(Pope)的話我怎樣都做不到:「他從來不輕易漠視一個錯誤而不加改正,也不因失望而將其放棄。」我不能隨心所欲地寫作,我只能盡我所能地寫作。
但福勒的耳朵不夠靈敏,他沒有看到簡潔有時會對悅耳做出讓步。我認為,若是那些牽強、過時甚至矯揉造作的詞聽起來比率直、明顯的詞好聽,或是能夠使句子更加平衡,使用它們並無不妥。需要補充的是,你可以毫不猶豫地讓步於悅耳的聲音,但不應該讓步於那些可能掩蓋意思的東西。把事情寫清楚比什麼都好。除了可能使文章乾癟,你沒有拒絕把話說得清晰簡潔的理由。如果你認識到禿頭比戴假鬈髮更好,那麼這個冒險便值得一試。但是,悅耳之聲的風險也不容忽視。它可能會顯得單調乏味。喬治·穆爾(George Moore)最初寫作時,他的風格不盡如人意,它給人的印象是他用鈍鉛筆在包裝紙上寫字。但他逐漸發展出一種富有音樂性的英語。他學會寫聽上去朦朧恍惚的句子,這讓他非常高興,以至於寫這樣的句子一發而不可收拾。他終究沒有逃過單一老套。這就像是海水拍打著遍布卵石的海灘的聲音,過於舒緩,讓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它柔美流暢,這時,你渴望一些刺耳的聲音,一種爆發的不和諧之音,以此打斷這種柔絲般的和諧。我不知道該如何預防這種情形。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作家擁有比他的讀者更強的厭倦機能,以便在讀者厭倦之前先察覺到。作家必須時刻注意矯揉造作,尤其是當筆尖輕易寫出某些韻律時,要問一問自己這些有沒有使文章顯得呆板。的確,在使用已成形的習語表達觀點的時候,人們很難發現它何時已經失去了獨特的味道。正如約翰生博士所說:「一旦形成了一種風格,後來就很少能完全自由地寫作了。」令人欽佩的是,我認為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風格適合他特定的寫作目的,但也必須承認,他的風格主義常常令人惱火。他的風格是一勞永逸鍛造出來的工具,但不能像人類的手那樣靈活地完成各種動作。
如果能夠清晰、簡潔、和諧而又活潑地寫作,那就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可以與伏爾泰(Voltaire)相媲美了。但是,我們知道追求生動有多麼致命:它可能會導致梅瑞狄斯(Meredith)那樣的無聊雜耍。麥考萊(Macaulay)和卡萊爾(Carlyle)以不同的方式引人注意,但是在真朴自然方面付出了沉重代價。這種浮華效果分散了人的注意力,降低了說服力。如果一個人帶了一個鐵環,每走一步都從鐵環中跳一下,那你是不會相信他本是要去犁地的。好的風格不應該顯露出任何努力的跡象,所寫的內容應該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結果。我認為,在法國,沒有人比科萊特(Colette)寫得更令人欽佩了,她的作品中表現出來的從容,使你無法相信她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有人告訴我,有些鋼琴家天生擅長演奏的技巧,而大多數演奏家只能通過不懈的努力才能達到這種地步,我願意相信有些作家也同樣幸運。其中,我認為科萊特可能多半是如此。我便問她。聽到她說對每部作品自己都反覆地寫作多遍時,我大吃一驚。她告訴我,她經常把一整個上午的時間都花在一頁稿紙上。但是如何獲得從容的效果並不重要。就我而言,如果想要取得這種效果,唯有通過艱苦的努力。我的天分不夠,很少能夠找到恰當又不牽強或陳腐的字眼以及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