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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4:43
作者: (英)毛姆
母親在我八歲時撒手人寰,父親又在我十歲的時候離開人世,那時我還年幼,以至除了傳聞,我對他們幾乎一無所知。我的父親去了巴黎,做了英國大使館的律師,但我不知為何他會去那,除非他被某種莫名的不安所吸引,就像一直煩惱我的那種不安一樣。父親在大使館對面的聖奧諾雷區(Faubourg St.Honore)設有辦公室,但他住在一條當時名為安廷大道(Avenue d』Antin)的街上,這條街非常寬闊,一直從圓形廣場(Rond Point)那邊伸延過來,兩邊都是栗樹。那個時候,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旅行者。他曾去過土耳其、希臘和小亞細亞,遠至摩洛哥的非斯(Fez)。當時,鮮有人去過那裡。父親關於旅行的藏書頗豐,他在安廷大道的公寓裡擺滿了他旅行帶回來的各種物件,一尊尊希臘塔納格拉小雕像(Tanagra statuettes)、羅得島陶器(Rhodes ware)和刀柄鑲以銀色裝飾的土耳其匕首(Turkish daggers)。他和我母親結婚時,他四十歲,母親才二十多歲。母親非常漂亮,而他卻很醜。有人告訴我,他們那時候在巴黎被稱為「美女與野獸」。外祖父在軍隊服役,死在了印度,他的遺孀,也就是我的外祖母,將一大筆財產揮霍完之後在法國定居,靠養老金生活。我猜想,她是個有個性的女人,也許還有些才華,因為她用法語寫了本小說——《年輕女孩》(pour jeunes filles),還為室內歌謠譜了曲。我喜歡想像,想像著這小說和歌謠被奧克塔夫·弗耶(Octave Feuillet)筆下出身名門的女主人公誦讀吟唱的場景。我有一張她的小寸照片,那是一個有著一雙美麗眼睛的中年婦女,眼中透露出一份愉悅,一份果敢。我的母親身材嬌小,有著棕色的大眼睛和濃密的金紅色頭髮,五官精緻,皮膚姣好。母親頗受人傾慕。她有一位美國朋友——安格爾西女士(Lady Anglesey),不久前剛剛以高齡去世,她告訴我,她曾問過我母親:「你那麼漂亮,那麼多人愛慕你,但你為什麼始終忠於你所嫁的那個男人?他那麼醜陋矮小。」我母親回答說:「他從不傷害我的感情。」
我見過的唯一一封母親的信,就是在叔叔去世後,我翻閱他的文件時見到的那封。叔叔是一名牧師,母親請他做她兒子的教父。她非常簡單而虔誠地希望他的禱告會影響新生兒,使她的兒子長成為一個善良、敬畏神明的人。母親是一位了不起的小說讀者,在安廷大道公寓的撞球室里有兩個大書櫃,裡面裝滿了陶赫尼茨(Tauchnitz)出版的圖書。她那時患了肺結核,我記得有一排驢子停在家門口,來供她喝驢奶,這在當時被認為是對治療肺結核有好處。夏天,我們常常住在多維爾(Deauville)的一所房子裡,那時特魯維爾(Trouville)非常受人歡迎,相比之下,多維爾這個小漁村便黯然失色了。在她生命的盡頭,我們在波城(Pau)度過了冬天。有一次,她在大出血之後躺在床上,可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到在去世之後,孩子們將不知道自己生前的樣子,便喚來女僕給她穿上白緞晚禮服,然後去了一家照相館拍了照片。她有六個兒子,最終死於難產。那時的醫生認為懷孕生孩子對深受肺結核折磨的婦女有好處。那年,她三十八歲。
母親去世後,她的女僕成了我的保姆。在那之前,我曾由法國保姆照料,就讀於一所法語兒童學校。我的英語一定很差。我聽說有一次,我看到一匹馬從火車車廂的窗戶探出頭來,便用法語大喊:「看呀,媽媽,有一匹馬。(Regardez Maman,voila un』orse.)」
我想我的父親一定是一個浪漫的人。夏天的時候,他心血來潮,建造了一所房子。他在敘雷訥(Suresnes)的一座小山頂上買了一塊土地。平原之上,景色壯麗,遠處即是巴黎。有一條通往河邊的路,河邊有一個小村莊。這所房子就像是博斯普魯斯(Bosphorus)海峽上的一座別墅,頂層環繞著涼廊。過去的每個星期日,我都和父親一起坐著塞納河上的遊船去那裡看房子建造的進度。屋頂裝上後,父親買了一對古樸的火爐用具來裝飾它。他訂購了很多玻璃,在上面刻上了他在摩洛哥發現的反「惡魔之眼」的標誌,讀者可以在這本書的封面上看到。白色的房子,百葉窗被漆成紅色。花園設計好了,房間裡也配好了家具,然後父親就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