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刑 法01

2024-10-11 11:15:44 作者: 呂思勉

  談中國法律的,每喜考究成文法起於何時。其實這個問題,是無關緊要的。法律的來源有二:一為社會的風俗。一為國家對於人民的要求。前者即今所謂習慣,是不會著之於文字的。然其對於人民的關係,則遠較後者為切。中國刑法之名,有可考者始於夏。《左傳》昭公六年,載叔向寫給鄭子產的信,說:「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這三種刑法的內容,我們無從知其如何,然叔向這一封信,是因子產作刑書而起的。其性質,當和鄭國的刑書相類。子產所作的刑書,我們亦無從知其如何,然昭公二十九年,《左傳》又載晉國趙鞅鑄刑鼎的事。杜《注》說:子產的刑書,也是鑄在鼎上的。雖無確據,然士文伯譏其「火未出而作火以鑄刑器」,其必著之金屬物,殆無可疑。所能著者幾何?而《書經·呂刑》說:「墨罰之屬千;劓罰之屬千;剕①罰之屬五百;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五刑之屬三千。」請問如何寫得下?然則《呂刑》所說,其必為習慣而非國家所定的法律,很明白可見了。

  個人在社會之中,必有其所當守的規則。此等規則,自人人如此言之,則曰俗。自一個人必須如此言之,則曰禮(故曰禮者,履也)。違禮,就是違反習慣,社會自將加以制裁,故曰:「出於禮者入於刑。」或疑三千條規則,過於麻煩,人如何能遵守?殊不知古人所說的禮,是極其瑣碎的。一言一動之微,莫不有其當守的規則。這在我們今日,亦何嘗不如此?我們試默數言語動作之間,所當遵守的規則,何減三千條?不過童而習之,不覺得其麻煩罷了。

  《禮記·禮器》說「曲禮三千」,《中庸》說「威儀三千」,而《呂刑》說「五刑之屬三千」,其所謂刑,系施諸違禮者可知。古以三為多數。言千乃舉成數之辭。以十言之而覺其少則曰百,以百言之而猶覺其少則曰千,墨劓之屬各千,猶言其各居總數三之一。剕罰之屬五百,則言其居總數六之一。還有六分之一,宮罰又當占其五分之三,大辟占其五分之二,則雲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這都是約略估計之辭。若真指法律條文,安得如此整齊呢?然則古代人民的生活,其全部,殆為習慣所支配是無疑義了。

  社會的習慣,是人人所知,所以無待於教。若有國有家的人所要求於人民的,人民初無從知,則自非明白曉諭不可。《周官》布憲,「掌憲邦之刑禁(『憲謂表而縣之』,見《周官》小宰《注》)。正月之吉,執邦之旌節,以宣布於四方。」而州長、黨正、族師、閭胥,咸有屬民讀法之舉。

  天、地、夏、秋四官,又有縣法象魏之文。小宰、小司徒、小司寇、士師等,又有徇以木鐸之說。這都是古代的成文法,用言語、文字或圖畫公布的。在當時,較文明之國,必無不如此。何從鑿求其始於何時呢?無從自知之事,未嘗有以教之,自不能以其違犯為罪。所以說「不教而誅謂之虐」(《論語·堯曰》)。而三宥、三赦之法,或曰不識,或曰遺忘,或曰老旄②,或曰蠢愚(《周官·司刺》),亦都是體諒其不知的。

  後世的法律,和人民的生活,相去愈遠;其為人民所不能了解,十百倍於古昔;初未嘗有教之之舉,而亦不以其不知為恕。其殘酷,實遠過於古代。即後世社會的習慣,責人以遵守的,亦遠不如古代的簡易。後人不自哀其所遭遇之不幸,而反以古代的法律為殘酷,而自詡其文明,真所謂「溺人必笑」了。

  「刑」字有廣狹二義:廣義包括一切極輕微的制裁、懲戒、指摘、非笑而言。「出於禮者入於刑」,義即如此。曲禮三千,是非常瑣碎的,何能一有違犯,即施以懲治呢?至於狹義之刑,則必以金屬兵器,加傷害於人身,使其蒙不可恢復的創傷,方足當之。漢人說:「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義即如此。此為刑字的初義,乃起於戰陣,施諸敵人及間諜內奸的,並不施諸本族。所以司用刑之官曰士師(士是戰士,士師謂戰士之長),曰司寇。

  《周官》司徒的屬官,都可以聽獄訟,然所施之懲戒,至於圜③土,嘉石而止(見下)。其附於刑者必歸於士,這正和今日的司法機關和軍法審判一般。因為施刑的器具(兵器),別的機關里,是沒有的。刑之施及本族,當系俘異族之人,以為奴隸,其後本族犯罪的人,亦以為奴隸,而儕諸異族,乃即將異族的裝飾,施諸其人之身。所以越族斷髮紋身,而髡④和黥,在我族都成為刑罪。後來有暴虐的人,把他推而廣之,而傷殘身體的刑罰,就日出不窮了。

  五刑之名,見於《書經·呂刑》。《呂刑》說:「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爰始淫為劓、刵⑤、椓⑥、黥。」劓、刵、椓、黥,歐陽、大小夏侯作臏、宮、劓、割頭、庶勍(《虞書》標題下《疏》引)。臏即剕。割頭即大辟。庶勍的庶字不可解,勍字即黥字,是無疑義的。然則今本的劓、刵、椓、黥是誤字。《呂刑》的五刑,實苗民所創(苗民的民字乃貶辭,實指有苗之君,見《禮記·緇衣疏》引《呂刑》鄭《注》)。

  

  《國語·魯語》臧文仲說:「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⑦。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窄。薄刑用鞭朴。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肆之市、朝。」(是為「五服三次」。《堯典》說:「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亦即此)。大刑用甲兵,是指戰陣。其次用斧鉞,是指大辟。中刑用刀鋸指劓、腓、宮。其次用鑽窄指墨。薄刑用鞭朴,雖非金屬兵器,然古人亦以林木為兵(《呂覽·盪兵》:「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剝林木以戰矣」)。《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楚子玉治兵,鞭七人,可見鞭亦軍刑。《堯典》:「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朴作教刑。金作贖刑。」象以典刑,即《周官》的縣法象魏。流宥五刑,當即《呂刑》所言之五刑。金作贖刑,亦即《呂刑》所言之法。所以必用金,是因古者以銅為兵器。可見所謂「虧體」之刑,全是源於兵爭的。

  至於施諸本族的,則古語說「教笞不可廢於家」,大約並鞭朴亦不能用。最嚴重的,不過逐出本族之外,是即所謂流刑。《王制》的移郊、移逐、屏諸遠方,即系其事。《周官》司寇有圜土,嘉石,皆役諸司空。圜土,嘉石,都是監禁;役諸司空,是罰做苦工;怕已是施諸奴隸的,未必施諸本族了。於此見殘酷的刑罰,全是因戰爭而起的。

  五刑之中,婦人的宮刑,是閉於宮中(見《周官·司刑》鄭《注》),其實並不虧體。其餘是無不虧體的。《周官·司刑》載五刑之名,惟臏作刖,余皆與《呂刑》同。《爾雅·釋言》及《說文》,均以剕、刖為一事。惟鄭玄《駁五經異義》說:「皋陶改臏為剕,周改剕為刖。」段玉裁《說文》髕字《注》說:臏是髕的俗字,乃去膝頭骨,刖則漢人之斬止,其說殊不足據(髕乃生理名詞,非刑名)。當從陳喬樅說,以剕為斬左趾,刖為並斬右趾為是(見《今文尚書·經說考》)。然則五刑自苗民創製以來,至作《周官》之時,迄未嘗改。

  然古代虧體之刑,實並不止此。見於書傳的,如斬(古稱斬謂腰斬。後來戰陣中之斬級,事與刑場上的割頭異,無以名之,借用腰斬的斬字。再後來,斬字轉指割頭而言,腰斬必須要加一個腰字了)、磔⑧(裂其肢體而殺之。《史記·李斯列傳》作矺,即《周官·司戮》之辜)、膊(謂去衣磔之,亦見《周官·司戮》)、車裂(亦曰轘)、縊(《左傳》哀公二年,「絞縊以戮」。絞乃用以縊殺人之繩,後遂以絞為縊殺)、焚(亦見《司戮》)、烹(見《公羊》莊公四年)、脯醢⑨等都是。脯醢當系食人之族之俗,後變為刑法的。刵即馘⑩(割耳),亦源於戰陣。

  《孟子》說文王之治岐也,罪人不孥(《梁惠王下篇》)。《左傳》昭公二十二年引《康誥》,亦說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而《書經·甘誓》、《湯誓》,都有孥戮11之文。可見沒入家屬為奴婢,其初亦是軍法。這還不過沒為奴隸而已,若所謂族誅之刑,則親屬都遭殺戮。這亦系以戰陣之法,推之刑罰的。因為古代兩族相爭,本有殺戮俘虜之事。強宗巨家,一人被殺,其族人往往仍想報復,為豫防後患起見,就不得不加以殺戮了。《史記·秦本紀》:文公二十年,「法初有三族之罪」(父母、兄弟、妻子),此法後相沿甚久。魏晉南北朝之世,政敵被殺的,往往牽及家屬。甚至嫁出之女,亦不能免。可見戰爭的殘酷了。

  古代的用法,其觀念,有與後世大異的。那便是古代的「明刑」,乃所以「弼 12教」(「明於五刑,以弼五教」,見《書經·堯典》),而後世則但求維持形式上的互助。人和人的相處,所以能(一)平安無事,(二)而且還可以有進步,所靠的全是善意。苟使人對人,人對社會,所懷挾的全是善意,一定能彼此相安,還可以互相輔助,日進無疆,所做的事情,有無錯誤,倒是無關緊要的。若其彼此之間,都懷挾敵意,僅以懾於對方的實力,社會的制裁,有所憚而不敢為;而且進而作利人之事,以圖互相交換,則無論其所行的事,如何有利於人,有利於社會,根本上總只是商業道德。商業道德,是決無以善其後的。

  人,本來是不分人我,不分群己的。然到後來,社會的組織複雜了,矛盾漸漸深刻,人我群己的利害,漸漸發生衝突,人就有破壞他人或社會的利益以自利的。欲救此弊,非把社會階級徹底剷除不可。古人不知此義,總想以教化來挽回世風。教化之力不足,則輔之以刑罰。所以其用法,完全注重於人的動機。

  所以說《春秋》斷獄重志(《春秋繁露·精華篇》)。所以說:「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大學》)此等希望,自然要終成泡影的。法律乃讓步到不問人的動機,但要求其不破壞我所要維持的秩序為止。其用心如何,都置諸不問。法律至此,就失其弼教的初意,而只成為維持某種秩序的工具了。於是發生「說官話」的現象。明知其居心不可問,如其行為無可指摘,即亦無如之何。法律至此,乃自成為反社會之物。

  有一事,是後世較古代為進步的。古代氏族的界限,還未化除。國家的權力,不能侵入氏族團體之內,有時並不能制止其行動。(一)氏族成員遂全處於其族長權力之下。此等風氣在家族時代,還有存留。(二)而氏族與氏族間的爭鬥,亦往往靠實力解決。

  《左傳》成公三年,知罃被楚國釋放的時候,說「首(罃父),其請於寡君,而以戮於宗,亦死且不朽」。昭公二十一年,宋國的華費遂說:「吾有讒子而弗能殺。」可見在古代,父可專殺其子。《白虎通義·誅伐篇》卻說「父殺其子當誅」了。《禮記》的《曲禮》、《檀弓》,均明著君父、兄弟、師長,交遊報仇之禮。《周官》的調人,是專因報仇問題而設立的。亦不過令有仇者避之他處;審查報仇的合於義與否;禁止報仇不得超過相當限度而已,並不能根絕其事。

  報仇的風氣,在後世雖相沿甚久,習俗上還視為義舉,然在法律上,總是逐步遭遇到禁止的。這都是後世法律,較之古代進步之處。但家長或族長,到現在,還略有處置其家人或族眾的權力,國家不能加以干涉,使人人都受到保護;而國家禁止私人復仇,而自己又不能真正替人民伸雪冤屈,也還是未盡善之處。

  法律是不能一天不用的。苟非文化大變,引用別一法系的法律,亦決不會有什麼根本的改革。所以總是相承而漸變。中國最早的法典,是李悝的《法經》。據《晉書·刑法志》所載陳群《魏律序》,是悝為魏文侯相,撰次諸國法所為。魏文侯在位,據《史記·六國表》,是自周威烈王二年至安王十五年,可謂很古老的了。撰次,便是選擇排比。這一部書,在當時,大約所參考者頗博,且曾經過一番斟酌去取,依條理系統編排的,算做一部佳作。所以商君「取之以相秦」,沒有重纂。這時候的趨勢,是習慣之力(即社會制裁),漸漸的不足以維持社會,而要乞靈於法律。而法律還是謹守著古老的規模,所規定之事極少,漸覺其不夠用,法經共分六篇:《魏律序》舉其篇目,是(一)盜,(二)賊,(三)網,(四)捕,(五)雜,(六)又以一篇著其加減。盜是侵犯人的財產。賊是傷害人的身體。盜賊須網捕,所以有網捕兩篇。其餘的則並為雜律。古人著書,常將重要的事項,獨立為篇,其餘則並為一篇。總稱為雜。一部自古相傳的醫書,號為出於張仲景的,分為傷寒、雜病兩大部分(雜病或作卒病,乃誤字)。即其一證。網捕盜賊,分為四篇,其餘事項,共為一篇,可見《法經》視盜賊獨重,視其餘諸事項都輕,斷不足以應付進步的社會。

  漢高祖入關,卻更做了一件違反進化趨勢的事。他說:「吾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因為約法三章四字,給人家用慣了,很有些人誤會:這是漢高祖與人民立約三條。其實據陳群《魏律序》,李悝《法經》的體例,是「集類為篇,結事為章」的。每一篇之中,包含著許多章。「吾與父老約:法,三章耳」,當以約字斷句,法字再一讀。就是說六篇之法,只取三章,其餘五篇多,都把它廢掉了。

  秦時的民不聊生,實由於政治太不安靜。專就法律立論,則由於當時的獄吏,自成一種風氣,用法務取嚴酷。和法律條文的多少,實在沒有關係。但此理是無從和群眾說起的。約法三章,余悉除去,在群眾聽起來,自然是歡欣鼓舞的了。這事不過是一時收買人心之術,無足深論。其事自亦不能持久。所以《漢書·刑法志》說:天下既定,「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蕭何就把六篇之法恢復,且增益三篇;叔孫通又益以律所不及的旁章十八篇,共有二十七篇了。

  當時的趨勢,是(一)法律內容要擴充,(二)既擴充了,自應依條理系統,加以編纂,使其不至雜亂。第一步,漢初已這麼做了。武帝時,政治上事務繁多,自然需要更多的法律。於是張湯、趙禹又加增益,律共增至六十篇。又當時的命令,用甲、乙、丙、丁編次,通稱謂之「令甲」,共有三百餘篇。再加以斷事的成案,即當時所謂比,共有九百零六卷。分量已經太多了,而編纂又極錯亂。

  「盜律有賊傷之例,賊律有盜章之文」。引用既難,學者乃為之章句(章句二字,初指一種符號,後遂用以稱注釋,詳見予所撰《章句論》。商務印書館本),共有十餘家。於是斷罪所當由用者,合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二千二百餘言。任何人不能遍覽,奸吏因得上下其手,「所欲活者傅生議,所欲陷者予死比」。所以條理系統地編纂一部法典,實在是當時最緊要的事。漢宣帝時,鄭昌即創其議。然終漢世,未能有成。魏篡漢後,才命陳群等從事於此。製成新律十八篇,未及頒行而亡。晉代魏後,又命賈充等復加訂定,共為二十篇。於泰始四年,大赦天下頒行之。是為《晉律》。泰始四年,為公元468年。《晉律》大概是將漢朝的律、令、比等,刪除復重,加以去取,依條理系統編纂而成的。這不過是一個整理之業,但還有一件事可注意的,則儒家的宗旨,在此時必有許多摻入法律之中,而成為條文。漢人每有援經義以折獄的。現代的人,都以為奇談。其實這不過是廣泛的應用習慣。廣義的習慣法,原可包括學說的。當時儒學盛行,儒家的學說,自然要被應用到法律上去了。

  《漢書》《注》引應劭說: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折獄》二百三十二事。漢文帝除肉刑詔,所引用的就是《書》說(見下)。漢武帝亦使呂步舒(董仲舒弟子)治淮南獄。可見漢時的律、令、比中,摻入儒家學說處決不少。此等儒家學說,一定較法家為寬仁的。因為法家偏重伸張國家的權力,儒家則注重保存社會良好的習慣。

  章炳麟《太炎文錄》里,有《五朝法律索隱》一篇,說《晉律》是極為文明的。北魏以後,參用鮮卑法,反而改得野蠻了。如《晉律》,父母殺子同凡論,而北魏以後,都得減輕。又如走馬城市殺人者不得以過失論(依此,則現在馬車、摩托,在市上殺人的,都當以故殺論。因為城市中行人眾多,是行車者所預知的,而不特別小心,豈得謂之過失?難者將說:「如此,在城市中將不能行車了。文明愈進步,事機愈緊急,時間愈寶貴,處處顧及步行的人,將何以趨事赴功呢?」殊不知事機緊急,只是一個藉口。果有間不容髮的事,如軍事上的運輸,外交上的使命,以及弭亂、救火、急救疾病等事,自可別立為法。然在今日,撞傷路人之事,由於此等原因者,共有幾分之幾呢?曾記在公元1921至1926年之間,上海某外人,曾因嫌人力車夫走得慢,下車後不給車資,直向前行。車夫向其追討,又被打傷。經領事判以監禁之罪。後其人延律師辯護,乃改為罰鍰13了事。問其起釁之由,則不過急欲赴某處宴會而已。從來鮮車怒馬疾馳的人,真有緊急事情的,不知有百分之一否?真正緊要的事情,怕還是徒行或負重的人做的),部民殺長吏者同凡論,常人有罪不得贖等,都遠勝於別一朝的法律。

  父殺其子當誅,明見於《白虎通義》,我們可以推想父母殺子同凡論,淵源或出於儒家。又如法家,是最主張摧抑豪強的。城市走馬殺人同凡論,或者是法家所制定。然則法律的改良,所得於各家的學說者當不少。學者雖然亦不免有階級意識,究竟是為民請命之意居多。從前學者所做的事情,所發的言論,我們看了,或不滿意,此乃時代為之。近代的人,有時嚴責從前的學者,而反忽忘了當時的流俗,這就未免太不知社會的情形了。《晉律》訂定以後,歷代都大體相沿。宋、齊是未曾定律的。梁、陳雖各定律,大體仍沿《晉律》。即魏、周、齊亦然,不過略參以鮮卑法而已。

  《唐律》是現尚存在的,體例亦沿襲舊觀。遼太祖時,定治契丹及諸夷之法,漢人則斷以律令。太宗時,治渤海人亦依漢法。道宗時,以國法不可異施,將不合於律令者別存之。此所謂律令,還是唐朝之舊。

  金當熙宗時,始合女真舊制及隋、唐、遼、宋之法,定《皇統制》。然仍並用古律。章宗泰和時定律,《金史》謂其實在就是《唐律》。元初即用金律。世祖平宋以後,才有所謂《至元新格》《大元通制》等,亦不過將新生的法令事例加以編輯而已。明太祖定《大明律》,又是一準《唐律》的。《清律》又以《明律》為本。所以從《晉律》頒行以後,直至清末採用西法以前,中國的法律實際無大改變。

  法律的性質,既如此陳舊,何以仍能適用呢?(一)由向來的法律,只規定較經久之事。如晉初定律,就說關於軍事、田農、酤14酒等,有權設其法,未合人心的,太平均當剔除,所以不入於律,別以為令。又如北齊定律,亦有《新令》四十卷和《權令》二卷,與之並行。此等區別,歷代都有。總之非極永久的部分,不以入律,律自然可少變動了。(二)則律只揭舉大綱。(甲)較具體及(乙)變通的辦法,都在令及比之中。

  《唐書·刑法志》說:「唐之刑書有四:曰律、令、格、式。令者,尊卑貴賤之等數,國家之制度也。格者,百官有司所常行之事也。式者,其所常守之法也(宋神宗說:「設於此以待彼之謂格,使彼效之之謂式。」見《宋史·刑法志》)。凡邦國之政,必從事於此三者。其有所違,及人之為惡而入於罪戾者,一斷以律。」令、格、式三者,實不可謂之刑書。不過現代新生的事情,以及辦事所當依據的手續,都在其中,所以不得不與律並舉。律所載的事情,大約是很陳舊而不適宜於具體應用的,但為最高原理所自出,又不便加以廢棄。所以宋神宗改律、令、格、式之名為敕15、令、格、式,而「律恆存乎敕之外」。這即是實際的應用,全然以敕代律了。

  到近世,則又以例輔律。明孝宗弘治十三年,刑官上言:「中外巧法吏或借例便私,律浸格不用。」於是下尚書,會九卿議,增歷年問刑條例,經久可行者二百九十七條。自是以後,律例並行。清朝亦屢刪定刑例。至乾隆以後,遂載入律內,名為《大清律例》。案:例乃據成案編纂而成,成案即前世所謂比。律文僅舉大綱,實際應用時,非有業經辦理的事情,以資比附不可,此比之所以不能不用。然成案太多,隨意援引,善意者亦嫌出入太大,惡意者則更不堪設想,所以又非加以限制不可。由官加以審定,把(一)重複者刪除;(二)可用者留;(三)無用者廢;(四)舊例之不適於用者,亦於同時加以廢止。此為官修則例之所由來,不徒(一)杜絕弊端,(二)使辦事者得所依據,(三)而(甲)社會上新生的事態,日出不窮;(乙)舊有之事,定律時不能無所遺漏;(丙)又或法律觀念改易,社會情勢變遷,舊辦法不適於今,皆不可不加補正。有新修刑例以濟之,此等問題,就都不足為患了。清制:刑例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事屬刑部,臨時設館),使新成分時時注入於法律之中;陳舊而不適用者,隨時刪除,不致壅積。借實際的經驗,以改良法律,實在是很可取法的。

  刑法自漢至隋,起了一個大變化。刑字既引申為廣義,其初義,即專指傷害人之身體,使其蒙不可恢復的創傷的,乃改稱為「肉刑」。晚周以來,有一種象刑之論,說古代對於該受五刑的人,不須真加之以刑,只要異其冠服以為戮。此乃根據於《堯典》之「象以典刑」的,為儒家的書說。案:象以典刑,恐非如此講法(見前)。但儒家所說的象刑,在古代是確有其事的。《周官》有明刑(見司救)、明梏(見掌囚),乃是將其人的姓名罪狀,明著之以示人。《論衡·四諱篇》說:當時「完城旦以下,冠帶與俗人殊」,可見歷代相沿,自有此事,不過在古代,風氣誠樸,或以此示戒而已足,在後世則不能專恃此罷了。儒家乃根據此種習俗,附會《書經》象以典刑之文,反對肉刑的殘酷。

  漢孝文帝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防獄逮系長安。淳于公無男,有五女。會逮,罵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緹縈16,自傷悲泣。乃隨其父至長安,上書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書奏,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曰:「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夫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於是有司議:當黥者髠鉗為城旦舂17,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趾者笞五百。當斬右趾者棄市。案:詔書言今法有肉刑三,《注》引孟康曰:「黥、劓二,斬左右趾合一,凡三也。」而景帝元年詔,說孝文皇帝除宮刑。詔書下文刻肌膚指「黥」,斷肢體指「劓」及「斬趾」,終身不息當指「宮」,則是時實並宮刑廢之。惟系徑廢而未嘗有以為代,故有司之議不之及。而史亦未嘗明言。此自古人文字疏略,不足為怪。至景帝中元年,《紀》載「死罪欲腐者許之」,則系以之代死罪,其意仍主於寬恤。然宮刑自此復行。直至隋初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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