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衰落——巢入京後以至失敗01
2024-10-11 10:06:13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巢居京二年又四月,舉措多不可知,概言之,謂從此走入下陂之途,諒無大誤。昔人言,日中則昃,盛極則衰,二者實不可以相況也;日月運行為自然之規律性,不可以外力改造,盛衰為社會變化性,合群眾力量,可使之適應而轉移。物必有腐,能推陳出新,則不至於全腐,巢之失敗,自是人事不濟,無可諱言。
於時,前龐勛部諸葛爽領代北兵馬駐櫟陽,來降,巢授為河陽節度1,又河中留後王重榮初受命而旋叛,巢遣朱溫自同州、弟黃鄴自華州合擊之,大敗,失糧仗四十餘船2。
中和元年(八八一),巢以朱溫為東南面行營都虞候,攻鄧州。三月三日(辛亥),克之,遂命鎮守,以扼荊、襄。巢先遣將王暉召鳳翔節度鄭畋,畋斬暉,乃使林言、尚讓、王璠率眾五萬攻鳳翔,欺畋文人,不設備,陷於伏,畋軍追擊至岐山之龍尾陂,損失萬計3。時畿內諸鎮禁軍尚數萬,眾無所歸,畋乘勝收集殘餘,與涇原節度程宗楚、秦州節度仇公遇等結盟,(據《舊·畋傳》檄文)移檄反抗。邠寧將王玫據邠州應義師,巢即以為節度4,旋被別將朱玫所殺,復附於唐。於是反動軍隊雲集畿輔,北面則唐弘夫以涇原之師屯渭北,易定(即義武)王處存屯渭橋,東面有河中王重榮屯沙苑(同州),西面有鄜延節度李孝章、夏州節度拓拔思恭屯武功5,邠寧朱玫屯興平,鄭畋屯盩厔,義軍已處於三面包圍之危險形勢,諸葛爽亦以河陽叛6。
四月,宗楚、弘夫等在興平、咸陽(在興平東)再勝7,直逼京師。五日(壬午),巢潛軍東出,伏灞上8,宗楚、弘夫、處存等軍入京9,士無部伍,分占第宅,競掠貨財、妓妾,巢詗知其無備,十日(丁亥),分門復入,大敗官軍,殺宗楚、弘夫10,軍勢復振,處存率殘部還營11。十三日(庚寅),又敗思恭、孝章於三橋12,部眾上巢尊號曰承天廣運啟聖睿文宣武皇帝。巢怒百姓迎官軍,下令洗城,凡丁壯皆殺之。唯時,東南外圍不知長安確息,同州刺史王溥、華州刺史喬謙、商州刺史宋岩皆棄城奔鄧州,朱溫斬溥、謙,釋岩使還商州。
五月,忠武監軍楊復光將忠武等兵八千人敗朱溫,復取鄧州,追溫至藍橋(在藍田關南),昭義節度高潯13又合重榮取華州,於是南路同感威脅。六月十五日(辛卯),王璠圍興平,朱玫退屯奉天14。七月,孝章、思恭進壁東渭橋,遣朱溫拒之15。八月,巢將李詳敗高潯於石橋,復取華州16,即授詳華州刺史,潯退至河中。九月一日(丙午),尚讓、朱溫敗孝章等於東渭橋17,十一月一日(乙巳),孟楷又進襲之於富平,孝章、思恭各引還本道。
中和二年(八八二)二月一日(甲戌),朱溫再取同州18,以溫為刺史19。維時京畿百姓皆砦於山谷,耕耘荒廢,義師坐空城,賦輸無入,穀食騰踴,米斗三十千,屑樹皮充食,或以金玉買人於官軍,每口直數十萬20,山砦避亂者多為諸軍所執賣。《秦婦吟》云:「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長安革命軍之處勢,至是幾同於瓮中之鱉。
同時,唐朝為都統鄭畋去歲被大將李昌言逼走,高駢不肯出兵,改用首相王鐸為都都統21,從新部署其攻圍隊伍;鐸自將山南、劍南軍屯靈感祠,重榮、處存屯渭北,孝章(保大軍)、思恭(定難軍)屯渭橋,朱玫屯興平,復光領忠武軍屯武功22。巢號令所行,不出同、華,義軍內部,開始崩潰,潼關守將成令瓖首率眾四萬人、馬軍七千騎擘隊奔逃,南投高駢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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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圍奉天節度齊克儉於興平24。六月,尚讓攻河中,破重榮於河上,遂拔郃陽(今同名),進攻宜君砦25。七月,攻武功26。
義軍內部裂痕,至朱溫降唐而益著。時唐河中軍糧艘三十,道出夏陽(今韓城),溫劫取之,重榮率眾三萬來援,溫懼,鑿沈其舟。河中軍悉眾來圍,溫數請濟師,知右軍事孟楷抑不報,九月十七日(丙戌),溫殺其監軍嚴實27,帥大將胡真、謝瞳28舉同州降重榮,唐授為金吾衛大將軍、河中行營招討副使29,賜名全忠,李詳素與溫善,巢遣人殺之,使其弟鄴代為刺史30,十一月,詳舊部王遇等逐鄴,以華州降唐,唐授王遇為華州刺史31。
仙芝遇沙陀而慘敗於江陵,巢遇沙陀而慘敗於長安,前後如出一轍,江陵之敗,註定仙芝的末路。「鴉軍至矣32,當避其鋒」,(語見《通鑑》)義師既患內餒,分當先謀自處之道;況同、華失守,左翼洞開,敵人有隨時渡河的可能,如度無力阻止,則應姑避其鋒,此稍諳兵略者之所知也,而巢竟如毫無感覺者。先是,中和元年三月,代北監軍陳景思言於唐,請招沙陀李國昌、克用父予以拒巢,克用至河東,與節度鄭從讜交惡,轉掠諸州,事經年余,畿輔部隊與義師相持,無敢力戰,楊復光等再提前議,說王鐸召克用,一面諭從讜示意。十一月,克用將沙陀萬七千騎33,經嵐、石路趣河中,十二月,自夏陽渡河。中和三年(八八三)正月,破巢弟黃揆軍,二日(己巳)進屯沙苑。二月十五日(壬子)再進至乾坑34,林言、尚讓、趙璋等率眾十萬,與克用戰於成店,大敗,死者數萬,被追至良天坡35,惟王璠、黃揆乘隙取華州。廿七日(甲子),克用圍華,塹柵以環之36,三月六日(壬申),尚讓引兵往援,敗於零口37,廿七日(癸巳),克用拔華州,揆率眾出走38。四月四日(庚子),沙陀、忠武、河中、義成、義武等軍合趨長安,義師拒戰於渭橋,大敗而還39。先是,義師發兵三萬扼藍田道,陰作退走計,八日(甲辰),巢率部出藍田七盤路,入商山東走40,克用自光泰門先入41,諸軍大肆虜掠。
五月,前鋒孟楷攻蔡州,節度秦宗權降42。楷移兵攻陳州,刺史趙犨逆戰,生斬楷,巢怒,六月,悉眾攻陳州,營於城北五里43,為持久之計,旁略唐、鄧、許、汝、孟、洛、鄭、汴、曹、濮、徐、兗等州。於是感化時溥、宣武朱溫相繼為陳助44,犨又求援於克用,唐廷亦詔克用出兵。(見《舊·紀》)時關東仍歲大飢,木皮革根皆盡,至俘人為食。十一月,宗權圍許州。十二月,溫敗巢軍於亳之鹿邑,遂取亳州(宣武轄)。中和四年(八八四)二月,克用出師援陳許45,為河陽諸葛爽所拒,三月十三日(甲戌),移軍自蒲陝濟河,東下洛陽、汝州,四月廿四日(甲寅),次汝州46。時尚讓屯太康(陳州北),黃鄴屯西華(陳州西),稍積芻粟(《舊·紀》),廿九日(己未),沙陀分兵攻太康、西華,卅日(庚申),讓、鄴皆走,退保郾城47,巢本人亦解圍,退軍故陽里(陳州城北),革命軍圍陳,至是已逾三百日矣。
五月三日(癸亥),巢引兵西北趣汴州48,七日(丁卯),次尉氏49,八日(戊辰),至中牟北王滿渡,半濟汴,沙陀奄至50,殺傷萬餘,義師大潰;尚讓率部萬人歸時溥,別將楊能、李讜、霍存、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等降朱溫51。巢挾殘眾,逾汴而北,九日(己巳),又被克用追敗於封丘,獲巢之幼子,巢東走,只余千人。十日(庚午),克用仍緊追不捨,過胙城、匡城(均屬滑州),一日夜行二百里,至冤句,以馬乏而還52。巢眾散入兗、鄆界。二十日(庚辰),溥遣李師悅、陳景瑜等追巢53,六月,鄆州節度朱瑄破之於合鄉(地屬滕縣),十五日(甲辰),師悅等又敗之於萊蕪縣北54。十七日(丙午),巢行至泰山狼虎谷55之襄王村,追者已逼,巢囑林言斬之,言不忍,巢遂自刎,言斬巢兄弟鄴、揆等七人首56,並巢妻子將詣時溥,遇太原、博野軍,並殺言。巢自起義至亡,計先後十年57。
巢之姬妾,械至成都,僖宗宣問何故從賊。其居首者對曰:「狂賊凶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於何地乎!」僖宗即不復問,皆戮於市,人爭與之酒,居首者獨不飲不泣,至於就刑,神色肅然。此一段故事,司馬光引自張(左青右彡)《錦里耆舊傳》,其答辭當然經過文飾,然義烈之氣,已活躍紙上。巢一門群從,胥以革命犧牲,更有此從容就義之女子,是值得大書特書者。巢之從子浩,巢死後率眾七千,游擊江、湖間,自號浪蕩軍。天復初(九〇一)始為湘陰惡霸所刺殺雲58。
巢自仙芝死後,獨樹一幟,領導革命,從滑、濮南下,而淮南,而兩浙,而閩,而粵,再經桂、湘,入江陵,順流而下,至於贛、皖,閱時僅兩年,走過唐代十道的七道(河東、隴右、劍南除外),前清十八省的十三省(山西、甘肅、四川、雲、貴除外),行一個萬里以上象字形的大圈子,不徒明代以前任何革命首領未嘗作過如此大冒險,即近而太平天國,專就此一點而論,亦未能與之媲美。當革命隊伍進行時候,曾預備循浙海以達福州,曾穿越長七百里之山道,曾建造數千條轉運大栰,技術是如何優長,精神是如何無畏。方其從汝州推進,僅及一月,便踏平兩京,進展是如何迅速。初至潼關,「白旗滿野,不見其際」,「舉軍大呼,聲振河華」,軍容是如何壯整。「自淮已北,整眾而行,不剽貨財」,入東都之日,「坊市晏然」,以被視為「草賊」之隊伍,本極不容易博得如此稱譽,而尚幸有少許公論,流露於歷史行間,我相信巢所領導之革命隊伍,仍有不少可歌可頌之事跡而弗克傳今者。
關於革命軍之政令,獲得材料無多,只如在廣州布告,「禁刺史殖財產,縣令犯贓者族」,到長安時,「軍中禁妄殺人,悉輸兵於官」,「尤憎官吏」,要其大旨,無非禁止貪污,維持紀律,鎮壓反革命,都是革命分子應做之事。
史籍上屢次說巢擬降唐,此許是處緊急關頭暫謀緩兵之計,論史者分應原情略跡;《續寶運錄》曾稱巢「並所賜官告並卻付(仇)公度」,(《考異》二四引)方是真情之表現。
總而言之,巢性堅定,有忍耐,富於冒險精神,不肯屈服妥協,終於為革命事業而光榮犧牲,惟具此優良品質,故能領導群眾,達於十年。
然而巢終至失敗,任何事業之失敗,必自有其原因。現在所見記載,都屬外間作品,未嘗有局中人揭露其內幕,論列時少不免犯隔靴搔癢之病,今姑結合片段材料,試作表面批判,以供討究。
第一失著在入長安後,不立作斬草除根之計,此點前文已經指出。朱溫移唐祚之未嘗十分棘手者,就在首清宦官、次摧朝士以剪其羽翼,溫固非革命,然演出手段,卻能抓緊重點。
第二失著在物質引誘,革命變質,結果使到隊伍沾染城市之腐化,減低作戰之士氣,另一方面又招致及加深群眾之反感。原夫純潔隊伍,是極為難辦之事,何況於中古時代統領數十萬大軍,《新·傳》所稱「賊酋擇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破壞紀律,總或不免。浸漬於享樂者日深,斯奮鬥之雄心銳減,尚讓以萬人而倒戈,林言以獻首而冀免,即最為密切之夥伴,亦已不知革命與反革命兩無並存59,此皆入城腐化之惡果也。關中轉粟為李唐二百多年之艱巨問題,夫豈毫無所知,今無論江淮非巢有,潼關以東未打通,甚而長安一隅,亦經常處於三面包圍之劣勢,縱使太倉少有儲積,焉能久支。馴至關輔百姓,餓死溝壑、析骸而食,不特未解倒懸,抑且加深荼炭,招致群眾之反感,勢所必然,《史話》云:「但農民軍沒有抓緊這一個勝利的時機,展開軍事的進攻,還是苟安在長安拖延歲月,集結幾十萬武裝,來困守著一個京城,外面又沒有糧餉的接濟,即使敵人不進攻,曠日持久,也會自行崩潰的」60;其批判良自不誤,然猶未也。黃河流域是唐代節鎮布置最密之區,亦即反動軍隊最為集中之地,彼輩雖未必替李家出死力,卻肯為自己爭地盤,試看黃巢移向江淮,勢如破竹,回到北陸,掣肘便多,其中消息,自可參透。關中有同釜底,當日環境條件,斷非適應於義師指揮作戰之地,既見情景不同,即應跳出重圍,避實就虛,別謀立足,尤其成令瓌、朱溫等內部崩潰,更須移師整肅,以固本根,今乃臨到鴉兒軍將至、伯有相驚之際,始狼狽以去,此無他,對繁華誘惑戀戀不捨,沉醉於帝皇將相之錯誤觀念有以使之也。《舊·傳》稱巢攻陳州時,為營象宮闕之制,正可表示其思想變質;《史話》翻謂其採取機動戰略而後安全退出長安61,吾斯未之信。
第三失著在盲目打擊,結果不僅不能分化敵人,且促使敵人之合以謀我。夫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乃萬劫不磨之格言,長安退出,無論有無計劃,形式上總是表現失敗,為欲挽回頹喪之士氣,必須奪取別一較為安全之據點以休養生息,再振軍心,今據《舊·紀》言,孟楷攻陳,刺史趙犨臨陣斬楷,巢惜其死,遂怒而悉眾攻陳,是負氣之行動也。陳處潁水中游,本四通八達之區,無險可扼,然使稍攻不下而棄去,斯亦可矣,乃環攻逾十個月62,非特不培養士氣,又從而挫抑之,頓兵堅城,犯兵家大忌,且重蹈臥困長安之覆轍,何也?《史話》云:「……收降了淮蔡節度使秦宗權的一枝勁兵。這時如果能長徵到江南富庶之區,建立革命根據地,是很可以重新儲備革命力量的」63;我以為尚可補充者,高駢坐擁淮南,毛羽自惜,且與浙西周寶不協(參《筆耕集》一一),兩浙復相惡(浙東劉漢宏,參《吳越備史》一),誠能利用其分化,何難觀釁以待時;不此之圖,而乃爭勝於意氣之間,此是何等蠢笨行動。複次,唐末方鎮非遇利害切身,多求自固吾圉,苟明乎此種情勢,則新敗之後,自不應多樹敵以自困;唯巢要苦攻陳州,軍中所需,迫得旁掠他郡,《時溥傳》云:「及黃巢攻陳州,秦宗權據蔡州,與賊連結,徐、蔡相近,溥出師討之。」(《舊書》一八二)是即盲目攻擊而樹敵自困之一例也。
第四失著在無能靈活運用其戰略。閒嘗謂巢前半期之成功,由於流動作戰,後半期之失敗,由於不流動作戰;然非謂必流動而後可以成功也,要看其適應與否。蓋革命軍初起之際,根據薄弱,自須采我之長,攻人之短,及夫聲勢浩大,差能立足,又須略謀變通。當其未入長安之前,所過之郡,不下數十,未聞揀選較形勝之雄鎮,派重兵駐守,作為後方老本營。而革命期中,逗留稍久者長安餘二年,陳州幾一年,然此兩地又非當日適於久據之區也。失敗最足以消磨志氣,唯無老本營,故東出藍田,流離失所,一敗塗地,未始無因。抑義師所畏者沙陀騎軍,騎軍利平原不利山澤,誠能先期向南或西南方避去,即使暫無發展,要可保全實力,如黃浩之游擊湖湘多年。顧竟不能擺脫鄉土觀念,敵從北來而我偏向北沖,何面目見江東父老,智未免出項羽之下矣。
第五失著在不能組成立場較穩之基本幹部。常言孤掌難鳴,革命偌大事業,非可以由個人或少數人包辦,必須挑選及訓練一班緩急可恃之人材,臨到危難之時,方不至樹倒猢猻散。巢奔走革命,將近十年,可能接觸之人,實非少數,然部下初未聞有如何杰出,足以繼承大業,大抵多貪圖富貴,可勝而不可敗(如同州刺史王溥等)。最先有秦彥、畢師鐸、許勍、李罕之等降高駢,其次朱溫降王重榮,而降朱溫者又有李唐賓、葛從周多人,甚至久共患難之尚讓,亦以汴水失敗而倒戈,此後「巢愈猜忿,屢殺大將」,(《新·傳》)悔無及矣。狼虎谷末日,只落得一門殉難,而窮途相逼者還是尚讓部下,質言之,即未有注意到識拔及栽培幹部之失也64。
注釋:
1.爽之降巢《舊·紀》在中和元年八月,當誤(見《殿本考證》),今從《新·紀》及《通鑑》。《史話》云:「當時方鎮大使先後向新政府投降的,有忠武軍留後周岌,河中軍留後王重榮,感化軍留後時溥,平盧軍留後王敬武,河陽軍節度使諸葛爽。」(二二九頁)按爽之河陽節度,系巢所授,(《舊書》一八二)非以河陽來降,《新·紀》實創其誤,《玉泉子》稱,「黃巢入洛,(鄧廠)避亂於河陽,節度使羅元杲請為副使,巢寇又來,與元杲竄焉」;所謂「巢寇又來」,即爽受巢命而來也。周岌其時已正授節度,非復「留後」(見《通鑑》),時溥至中和元年八月方為留後,王敬武又遲至二年九月(此據《新·紀》及《通鑑》,唯《舊·紀》系敬武留後於元年十月),時溥更無降附革命軍之事跡,《史話》所敘,殊欠分明。
2.此據《通鑑》。《舊書》一八二《重榮傳》:「既而賊將朱溫舟師自同州至,黃鄴之兵自華陰至,數萬攻之,重榮戒勵士眾,大敗之……朝廷遂授節鉞檢校司空,時中和元年夏也。」按《通鑑》,元年四月,以河中留後王重榮為節度,《舊·傳》所記「元年夏」,系指授官時言之。
3.龍尾陂或作坡,二字通用。《舊·傳》《新·紀》及《舊·鄭畋傳》系此役於二月,《舊·紀》《通鑑》在三月,蓋其事亘二、三兩月也。領兵者《舊·紀》《新·傳》著林言、尚讓,《舊·畋傳》及《通鑑》無林言而有王璠(唯《通鑑》此處作王播),《舊·傳》只稱尚讓。「斬馘萬計」見《舊·畋傳》,《通鑑》作「斬首二萬餘級」。又《舊·傳》中和二年有「二月,涇原大將唐弘夫大敗賊將林言於興平,俘斬萬計」一段,實元年事之誤編,只看其後接敘王處存一段,應屬於元年(參下頁注9),弘夫亦死於元年,便可比較知之,惟地點在興平小異,當是四月進逼京師前之另一戰役,應與《新·紀》所云四月「程宗楚……唐弘夫及黃巢戰於咸陽,敗之」之一段相當。
4.《新·紀》二月下稱「邠寧將王玫陷邠州」,似王玫為起義之唐將,巢因而授以節度;《通鑑》四月下謂「黃巢以其將王玫為邠寧節度使」,恐未確。
5.《舊·紀》,七月下作孝章;三月下訛孝恭,廣明元年四月下作孝昌,《新·紀》作孝章; 《新·傳》則孝章、孝昌並見(《新·党項傳》亦作孝昌),《通鑑》作孝昌。又《舊·傳》云:「鄜延拓拔思恭之師屯武功。」《殿本考證》謂「鄜延下當脫『李孝昌夏州』五字」,是也。
6.《史話》云:「感化軍節度使時溥、河陽軍節度使諸葛爽都先後叛歸了唐朝。」(二三二又二三六頁)按溥未嘗降巢,見前文注1,且溥八月才自為留後,三、四月時尚是牙將,尤征《史話》之無稽。
7.《新·傳》云:「於是中和二年二月也。」《通鑑考異》辨之云:「《舊·紀》《舊·傳》《新·傳》皆雲弘夫敗在二年二月,《驚聽錄》《唐年補錄》《新·紀》《實錄》皆在此年四月,《新·紀》日尤詳,今從之。」按《舊·紀》二年書弘夫勝,處存敗,《舊·傳》亦只言二年處存敗,《考異》所辨,尚欠分明。關於興平或咸陽之役,已引見前文注3。
8.《舊·紀》稱「賊偽遁去」,《新·傳》稱「巢竊出至石井……巢伏野,使覘城中弛備」,是巢為有意空城以誘官軍;《通鑑》最初只言「黃巢帥眾東走」,未免掩蓋當時真相。
9.宗楚、弘夫入京,只見《新·紀》《新·傳》及《通鑑》,《新·傳》《通鑑》兼及處存,《新·傳》更增邠軍(朱玫)。《舊·紀》《舊·傳》誤將處存事編入二年(前文注3),《舊·傳》云:「二年,王處存合忠武之師,敗賊將尚讓,乘勝入京師,賊遁去。」按《通鑑》五月始稱忠武周岌叛巢,以兵三千付楊復光,《舊·傳》所稱「忠武之師」,是否先時援京所留下,來歷不明,故從闕疑。《通鑑》敘入城事有云:「宗楚等恐諸將分其功,不報鳳翔、鄜夏,軍士釋兵入第舍,掠金帛。」《史話》引文漏「恐」字,又誤讀「分其功不報」為句,「鳳翔、鄜夏」連下「軍士」為一小句,遂生出「把王處存、拓拔思恭也打得潰不成軍」之誤解(二三三頁)。按鳳翔指畋,鄜指孝章,夏指思恭,思恭並未參預入京之役,故三日後(庚寅)得與巢軍戰於土橋也。
10.此據《新·紀》及《通鑑》;《新·傳》只謂害弘夫,故後來王鐸出總師干時,再見「程宗楚營京右」之記載。
11.處存原駐渭橋,還營者還渭橋也;沙苑是重榮屯地,此次並未參與入京,則渭橋、沙苑兩地恐未收復。《史話》云:「收復了渭北、渭橋、興平、沙苑幾個軍事據點。」(二三三頁)殊有言過其實之處,參本頁注12。
12.《新》二二一上《党項傳》稱:拓拔思恭「次王橋,為巢所敗」,王橋殆三橋之訛。在京城西,見《通鑑》二三一興元元年注。
13.周連寬認高潯是高劭之誤,舉出二疑、三證,因之,又以《舊五代史》二○之高劭為高劬之誤,(同前引文四一—四三頁)其錯蓋由於確定高潯即高劭而起。唐代許多將相,兩《唐書》皆未立傳,尤其唐末無實錄可據,潯之無傳,並不可疑。崔致遠《桂苑筆耕集》一二之《報昭義成璘》,系迎取潯之家口,一五之《為故昭義僕射齋詞二首》,又是祭潯之作,周疑「《筆耕集》毫不提及」,實緣彼先確立「高潯即高劭」之錯誤前提而引生。所提三證,今不必逐一條駁,只舉兩項反證,便知潯、劭各為一人,斷乎其不能併合也。「中和二年七月二十三日,為故昭義侄孫僕射及二孫子敬設齋於法雲寺」,(《筆耕》一五)則潯是高駢侄孫,「臣堂侄男劭」,(同上五)則劭是駢之堂侄,二人世系相差一代,潯、劭不能強並者此其一。潯於咸通九年已為安南都護,乾符六年二月由陝虢觀察轉昭義節度,固周氏所承認之事實;劭官則《奏侄男劭華州失守請行軍令狀》云:「比在河中司錄,得受李都指揮,領昭義之甲兵,收華州之城邑……已蒙特降殊恩,俯旌微效,服榮金紫,位忝星郎,始離蒲坂之具寮,遽假蓮峰之通守。」(同上)比在二句言李都節度河中時,劭為蒲州司錄參軍,服榮四句言其以收復華州有功,得賜金紫及檢校郎官之職銜,且由司錄參軍超升為華州別駕(通守是隋末所設,位次於太守),由是言之,巢入京時,潯是檢校僕射(從二品)、昭義節度,劭不過司錄參軍(七品),洊升之後,仍止四品,職位之高下懸殊。且《舊·紀》稱以王徽代潯,貶潯端州刺史,若由別駕改刺史,則不是貶而是升,不能強並者此其二。周氏無非強調同是收復華州,同屬昭義部隊,同為高駢親人,然只見其小同而未見其大異。領昭義兩句猶言劭系收華州案內有功人員,論劭之官,此時已隸於重榮(重榮繼李都為河中節度),論其軍團,則高潯所部,劭在高潯與重榮聯合領導之下,參加取華,初不定與潯為一人。駢文敘事,容有辭不達意,周既未細加分析,又把劭看作是取華之唯一領導人,故鑄此錯。抑潯於本年被殺,依周之解釋,即劭於本年被殺,由是,對光啟尚生之高劭,不得不別覓一高劬以為之代。按《舊五代史》二○《劭傳》云:「高劭字子將,淮南節度使駢之從子也……唐僖宗避敵在蜀,駢鎮淮南……以故劭幸而早官,年十四,遙領華州刺史,光啟中,以駢命遏晉公王鐸於鄭。」與《筆耕》之高劭,大致符合(只誤別駕為刺史),而周偏謂其「毫不相類」。若高劬之官,則是「前鄂州都團練副使……始佐理於江陽,旋從知於寒壤」,(《筆耕集》四)與薛史所記弗符,而周偏斷薛史之「劭」為「劬」訛,何也?竊嘗合《奏華州失守狀》及《劭傳》觀之,相信無論河中司錄或華州別駕,都同於近世之掛名保舉,未嘗之官,《失守狀》所云「旋見脫歸」,只是門面轉圜之語,周氏乃以比潯「奔河中」,則又誤虛為實也。
14.《舊·紀》繫於八月,《新·紀》《通鑑》同作六月,《新·紀》且著日,故從之。奉天今乾縣。依此,知興平據點,亦至是始被義軍攻克。
15.參據《通鑑》及《新·傳》。
16.《舊·紀》誤「同州」。
17.月日據《新·紀》,《通鑑》本年下漏書九月,故讀來一如八月之事。
18.日據《新·紀》。《通鑑》云:「同州刺史米誠奔河中。」唯《新·傳》云:「朱溫以兵三千掠丹、延南鄙,趨同州,刺史米逢出奔,溫據州以守。」刺史名與《通鑑》異。
19.此據舊、新《傳》及《通鑑》;《舊·紀》及《新五代史》一稱為「同州防禦使」。
20.此據舊、新二《傳》,《舊·紀》及《通鑑》作數百萬。
21.按鐸為都都統,權知義成節度或記在中和元年(八八一),或記在二年,各說不同(參《通鑑考異》二四)。今本《考異》說:「又《舊·紀》《舊·傳》《新·傳》鐸止為都都統,《新·紀》作都統。」按今《新·紀》實作「都都統」(《考異》前文引《新·紀》同),《舊·紀》《舊·傳》及《新·傳》止作「都統」,今本顯傳刻之訛,應正作「又《舊·紀》《舊·傳》《新·傳》鐸止為都統,《新·紀》作都都統」,也須這樣改然後文氣乃通。《考異》又稱:「《實錄》,初除及罷時皆為都統,中間多雲都都統,又西門思恭為都都監,按時諸將為都統者甚多,疑鐸為都都統是也。」一九五四年五月廣州越秀山發見《王渙志》,志稱;「初僖皇之幸蜀也,時王公以相印總戎,鎮臨白馬,仍於統制有都都之號。」千年疑竇,得此志可以解決矣,說詳拙著《從(王渙墓誌)解決晚唐史一兩個問題》。
22.當日入援者如忠武、感化,都由別將統領,《史話》乃云:「當時王鐸聯合的兵力,計有忠武軍周岌、威(感之誤)化軍時溥……」(二三六頁)讀者頗易誤會為岌、溥身親行陣,此則措辭失當也。
23.駢 《奏誘降狀》云:「草賊黃巢下擘隊賊將成令瓌徒伴四萬人,馬軍七千騎。右件賊徒元受黃巢指使,占據潼關,尋自擘隊奔逃,所在燒劫,就中蘄、黃管內,最甚傷殘……以今月二十三日部領手下兵士,到楚州倒戈訖。」(《筆耕集》五)狀下文有與時溥交惡之語,令瓌拔離潼關,當是本歲春間或以前之事。
24.《通鑑》云:「黃巢攻興平,興平諸軍退屯奉天。」不提克儉。按《新·傳》有「齊克儉營興平,為賊所圍,決河灌之,不克」,當系同一事件;但興平在渭水流域,用「河」字頗易令人誤會。胡注只言「時鳳翔、邠寧軍駐興平」,亦未將《新·傳》詳細比勘。
25.《舊·紀》及《通鑑》繫於七月,《新·傳》在六月。高駢《賀表》云:「得進奏院狀報,北路軍前定難軍節度使拓拔思恭、保大軍節度使東方逵等奏,宜君縣南殺戮逆賊黃巢徒伴二萬餘人,生擒三千人並賊將者;又鳳翔節度使李昌言奏,探知京中賊徒潰散,六月十三日,皇帝御宣政殿……」(《筆耕集》一,又卷六《賀狀》略同)則宜君之役,似在五六月間。但《舊·紀》云:「雨雪盈尺,甚寒,賊兵凍死者十二三。」(《新·傳》《通鑑》同)六七月時都似不應有此大雪(是年閏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