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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0:06:02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史話》云:「唐朝的大軍,於九月集中河南,農民軍……在鄧州擊潰了李福的大軍,十月破唐州。」(同上)循覽《舊》《新》兩書及《通鑑》,都無擊潰李福之記載,杜撰史實,殊失史家忠實態度。王氏屢用「大軍」字樣,殊不知李福即遵照朝命,派出者亦不過步騎二千(見下文),未得為「大」,余可類推,不復多辨。

  《史話》又云:「十二月,轉攻申州、光州、壽州、廬州,並南攻舒州,沿江西進,包圍了?州。」(同上,?應作蘄)王氏編王、黃史話,除《通鑑紀事本末》外,直無暇旁參他書,故對於當日實情,十分隔膜。仙芝主力當十二月時,系由隨州(今隨縣)東南,向安(今安陸)、黃(今黃岡)進攻,故同月即到達蘄州(今蘄春),舒州只是分兵(說見前),就地勢言,本是沿江東下,唯王氏不知參據《舊·紀》《新·傳》,遂誤為破郢、復後東出至舒州,再回軍西指而入蘄,非特往返徒勞,有違戰略,抑亦完全抹煞前人之記錄也。

  關於此段時期,唐廷如何對付民軍,《史話》有云:「增派……曾元裕為副招討使,統帥昭義、義成兩鎮大軍駐洛陽;忠武節度使崔安潛守許昌,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分扼鄧州、汝南……邠寧節度使李侃、鳳翔節度使令狐綯駐潼關……兵力重點是集結在亳州、汴州、許昌、洛陽東西之線,來包圍汝州、鄭州間的農民軍」(同上);如此敘述,令人覺得唐朝部署非常嚴密。但試檢王氏所專據之《通鑑》觀之,則並不如此;《通鑑》云:「八月,仙芝陷陽翟、郟城,詔忠武節度使崔安潛發兵擊之……又昭義節度使曹翔將步騎五千及義成兵衛東都宮。以左散騎常侍曾元裕為招討副使,守東都。又詔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選步騎二千,守汝、鄧要路。仙芝進逼汝州,詔邠寧節度使李侃、鳳翔節度使令狐綯選步兵一千,騎兵五百,守陝州潼關。」《史話》將曹翔所統部隊易為元裕,且數不滿萬,未是大軍,誤一。陳許(即忠武)節度本治許州,非特命防守,誤二。邠寧、鳳翔只是合選步騎一千五百,派守潼關,非侃、綯二人往駐,誤三。汴州為宣武所治,於史未見兵力集結之明文,如謂節度治地即兵力所在,則《史話》所舉,又有罣漏,誤四。統觀上之任命,出擊者只得安潛一支,其餘不過分守據點,守點是消極性防禦,包圍是積極性合攻,王氏將「守點」看作「包圍」,此尤瞢然於戰略之運用者也。《舊·紀》曾言,「時關東諸州府兵不能討賊,但守城而已」,《新·傳》略同,王氏不能認識官吏之無能,徒挾私見以驅遣史事,畫犬作虎,固知其不類。

  15.《通鑑》同月又載鄭畋奏:「自沂州奏捷之後,仙芝愈肆猖狂,屠陷五六州,瘡痍數千里,宋威衰老多病……今淹留亳州,殊無進討之意;曾元裕擁兵蘄、黃,專欲望風退縮。」因請以崔安潛為行營都統代威,張自勉為副使代元裕云云;據《通鑑考異》二四,此奏本自《補實錄》,但未言行與不行,《新·紀》遂於三年十二月大書安潛為都統,自勉為副使,其實四年威、元裕為使副猶如故,因斷定《新·紀》錯誤。余按此奏必原見《鄭畋集》(司馬光作《考異》,亦嘗直引《鄭集》),相信集內不署上奏年月,故《補實錄》以己意編入三年十二月,而司馬氏無從斷其是非也。依我個人分析,此奏非上於三年十二月,可得兩個反證:其一,《通鑑》三年十二月又載:「招討副使都監楊復光奏,尚君長弟讓據查牙山,官軍退保鄧州。」招討副使都監者即招討副使所部之監軍,常與招討副使同在一起,換言之,則三年十二月元裕方退保鄧州(今鄧縣),並未進至蘄、黃。其二,如果認三年十二月元裕已駐兵蘄、黃,則雙方總不免發生接觸,仙芝安能自由「出入蘄黃」(語見《新·傳》)?複次,四年七月威被黃巢圍於宋州,得張自勉來援,巢始解圍,亳在宋州南,威進駐亳州,似在解圍之後,畋稱自勉為驍雄良將,亦似因其援宋立功,據是以觀察,元裕進駐蘄、黃,總在四年七月前後,故四年十月《通鑑》有元裕破黃巢於蘄、黃之記載,但所破者是仙芝不是黃巢。司馬氏既能斷《新·紀》之誤,顧仍列畋奏於三年十二月,且附加「上頗采其言」之結語,蓋未能將此問題徹底解決也。

  16.《新·傳》開首即列柳彥璋為仙芝部將之一,故以彥璋陷江州事附見傳內;唯《舊·紀》四年八(今本訛七)月稱「江州賊首柳彥璋」,《新·紀》四月稱「江西賊」,《通鑑》三月稱「賊帥」,六月只稱「柳彥璋」,均未認為仙芝部下,故從闕疑之例。韓考將彥璋與乾符二年事牽合為一起(一二二頁),亦不可從。

  17.此事亦只見《通鑑》,云:「黃巢寇掠蘄、黃,曾元裕擊破之,斬首四千級,巢遁去。」按此時巢斷不在長江。唐末紀事,即同屬一書,往往極參錯,如《驚聽錄》忽而謂巢趣閩廣,仙芝指鄆州,忽而謂仙芝陷鄂,巢陷鄆,已經《通鑑考異》指出,如斯之例,當不在少數。

  18.《史話》云:「王仙芝派副統帥尚君長秘密去洛陽,與楊復光商談投降條件。」(二一六頁)非也。復光是元裕之監軍(說見前注15),當時已進至今湖北境內,不在洛陽,唯復光轉送君長等至長安,故路出潁州西南。《舊·傳》云:「仙芝乃令尚君長、蔡溫球、楚彥威相次詣闕請罪,且求恩命。」《舊·紀》云:「仙芝令其大將尚君長、蔡溫玉奉表入朝。」(溫玉、溫球當為同一人,未詳孰是)是也,此事,《舊·傳》記在三年十月後,應是四年之訛,《新·紀》《通鑑》均作四年十一月。若《舊·紀》記在五年二月,則因仙芝失敗而連類及之。

  19.《舊·傳》「並擒送闕,敕於狗脊嶺斬之」,《通鑑》亦作「生擒以獻」,似斬於長安。但《舊·紀》稱「威乃斬君長、溫玉以徇」,《新·紀》稱「宋威殺之」,《新·傳》稱「命侍御史與中人馳驛即訊」,又似斬於軍前。狗脊嶺,據《通鑑》二四七胡注引宋白《續通典》在京城東市,則《舊·傳》為合。

  20.《舊·傳》陷江陵在四年(今本訛三年)七月,今從《舊·紀》《通鑑》放在歲末,蓋因五年元旦陷江陵外郛而連言之。《舊·傳》又言:「賊怒,悉精銳擊官軍,威軍大敗,復光收其餘眾以統之。」然威似未進至鄂南,亦不見於其他紀傳,故從闕疑。《史話》云:「當公元八七七年六月王仙芝圍攻襄陽時……派副統帥尚君長秘密去洛陽」(同上),按仙芝自起事以至失敗,未嘗圍攻襄州(即襄陽),此是大大錯誤。如說是「江陵」之誤筆,則各史都未說是「六月」,是兩重錯誤也。仙芝早已喪失革命立場,按兵不動,故派君長等赴長安謀妥協,及聞君長被殺,才率眾攻荊州,如依《史話》的敘法,則其早失立場之事實,被遮掩過去,不特與舊史不符,亦非所以昭炯戒。推原《史話》所以致誤,實由於《通鑑》四年八月有如下一段:「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遣其子將兵救隨州,戰死,福奏求援兵……忠武大將張貫等四千人與宣武兵援襄州,自申、蔡間逃歸。」姑無論陷隨州是否四年之事,(見前注14)然援襄州雲者,豫備之行動,非謂仙芝已圍襄陽。且如《史話》言仙芝「由襄陽撤圍,南入荊州」(同上),則須知襄陽、江陵同在漢水之西,仙芝何需乎渡漢?既缺乏地理知識,復出以逆億,其能了解事實之真象者僅矣。

  

  21.《舊·紀》敘在四年十二月,今依《新·紀》及《通鑑》。

  22.觀此,尤徵《史話》「自襄陽撤圍,南入荊州」之無稽。

  23.可參看177頁注18。

  24.《新·紀》,「壬寅,曾元裕及王仙芝戰於申州,敗之」,又《通鑑》,「壬寅,招討副使曾元裕大破王仙芝於申州東」。按兩書皆稱丁酉朔,仙芝陷江陵外郛,則其逗留江陵,必有數日,申州隔江陵,直距亦五六百里,既非被敵尾追,無用急行,豈能於六日之前,回達申州之東。《新·傳》曾言,「諸軍屢奏破賊皆不實」,余以為此事亦屬一例。仙芝是首領,故所遇者雖為別部,亦必指名仙芝以欺騙朝廷,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也。《新·傳》又以其事排在仙芝死後,諒無別據。《史話》云:「王仙芝在李福、高駢兩路大軍壓迫之下,轉入河南。」(二一七頁)據《通鑑》,正月庚戌(十四日)方以西川高駢為荊南節度,是時仙芝已離開江陵,仙芝之走,只因李福來援,《史話》所敘,殊違當日之實況。

  25.舊、新《紀》及《通鑑》皆作二月。擊敗仙芝者,《舊·紀》《新·傳》稱宋威,《通鑑》據《補實錄》作元裕,《舊·傳》作王鐸(「代為招討,五年八月,收復荊州,斬仙芝首」。荊今本訛亳,據《考異》所引改正),除《舊·傳》絕對不可信外,其為威或元裕,表面雖異,事實則同。依前文,元裕軍在申州,打仗者相信是元裕,然威本正招討,《新·紀》《通鑑》正月下雖著威罷招討,或尚未交卸,自然引為己功。其次,《考異》引《補實錄》云:「元裕奏大破王仙芝於黃梅縣,殺戮五萬餘人,追至曹州南華縣,斬仙芝。」南華今東明,謂尾追千五百里以上,始行俘獲,亦奏報不實之一例,《通鑑》稱「追斬仙芝」,則仍有惑於《實錄》也。

  《新·傳》於仙芝攻江陵之後,未死之前,夾敘「進破朗、岳,遂圍潭州,觀察使崔瑾拒卻之,乃向浙西擾宣、潤,不能得所欲,身留江西,趣別部還入河南」一大段,試取《通鑑》比觀,純是仙芝身後之事,今且不論。吾人須記取此一時期,前後不足兩月,仙芝焉能作出如許事業,此為時間性問題。從潭州進向浙西,要橫過湘東及贛、皖,今《新·傳》竟一步超躍,此為空間性問題。有此疑難,其能奉為信史耶。《通鑑》五年三月有「群盜陷朗州、岳州」一條,未指明仙芝黨徒。潭州事,《通鑑》不載,但《新·紀》《通鑑》均稱是年三月瑾為部下所逐,如《新·傳》可信,亦只能安排在三月耳。

  26.關於重隱事,舊、新《紀》《傳》,說各不同:(1)《舊·紀》先稱本年「二月,王仙芝餘黨攻江西」,既曰「餘黨」,顯示仙芝已死。其下又稱君長等被殺,「仙芝怒,急攻洪州,陷其郛」,系追敘仙芝未死時之事,換言之,即陷洪州時仙芝未死。(2)《舊·傳》言「四(今本訛「三」,前文已校正)年七月陷江陵,十月,又遣將徐唐莒(今本訛君莒,據《考異》引文校正)陷洪州」,以陷洪州為四年事。(3)《新·紀》,五年二月稱,「王仙芝伏誅,其將王重隱陷饒州,刺史顏標死之,江西賊徐唐莒陷洪州」,又「四月,饒州將彭令璋(《通鑑》作幼璋)克饒州,自稱刺史,徐唐莒伏誅」。按洪(今南昌)、饒(今鄱陽)鄰比,依《通鑑》,唐莒是重隱部下,合而觀之,當日蓋連克二州,不過或稱饒,或稱洪,或稱重隱,或稱唐莒,致令讀者迷惑耳,年、月與《舊·紀》同。(4)《新·傳》敘事最為混亂,攻江陵後稱「仙芝自圍洪州,取之,使徐唐莒守」,顯系抄自《舊·傳》。尚君長等被殺後又稱,「仙芝怒,還攻洪州,入其郛」,顯系抄自《舊·紀》。將一件事分作兩件,正所謂多修一回史,越增加一重錯誤者也。唯《通鑑》所記,前後較聯貫,故據為底本而參合《新·紀》書之;其可疑之點,則重隱佔洪州之下,繼言「賊轉掠湖南」,不知是否朗、岳二州之復出,故弗予采入。總言之,關於重隱及曹師雄之行動,史雖不一其詞,究絲毫無背叛仙芝痕跡,《史話》所謂仙芝破江陵時,「大將王重隱與曹師雄就脫離了王仙芝」,(二一七頁)殊覺無徵不信。

  其次,韓考引《全唐文》八一九楊鉅《唐御史里行虞鼎墓誌》:「乾符二年(八七五)黃巢寇饒州……城遂陷。」為王仙芝在元年起事之證,並認定二年巢軍已攻下饒州。(一一九及一二二頁)按依前文所考,二年時義軍只活動於曹、濮、鄆、沂數州,實力未伸至長江北岸,更安能渡江而破饒州?志稱鼎「咸通十年(八六九)進士,為校書郎,累遷至監察御史里行……尋陟饒州刺史」。唐末升轉雖較速,但僅及七年,似未能遷至刺史,各史亦無二年破饒事,唯「五」字略漫便訛「二」,如作「五年」,斯與《新·紀》相合。所難決者《新·紀》明言顏標死事,則破城時饒州刺史不得為虞鼎,鼎至五代方死,或是後來的刺史,而志之記事有誤歟?抑《新·紀》所書不確歟?

  27.《新·傳》開首雖列師雄為仙芝部將之一,然傳內再不見其名,此一節全本《通鑑》(參下166頁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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