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受嚴重壓迫及其反抗
2024-10-11 10:05:56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唐鑒》二二云:「君為聚斂刻急之政,則其臣阿意希旨,必有甚者矣,故秦之末,郡縣皆殺其守令而叛,蓋怨疾之久也,唐之盜賊尤憎官吏,亦若秦而已矣。」又云:「自古盜賊之起,國家之敗,未有不由暴賦重斂而民之失職者眾也。」彼所謂「盜賊」,概言之,則反對統治階級嚴重剝削之農民也。唐自玄、肅、代、德,暴斂已烈1,然猶可勉強度活,入晚唐後,遍地虎狼,逃亡無所,其勢變成「官迫民反」2,此所以一爆發而立即燎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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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生產之大宗為糧食,藉以供賦役需索者亦惟糧食,唐代米價升降之差額至巨,茲將貞觀中迄元和末見於著錄者依年次記之3。
除開乾元元年特受錢幣影響及廣德、溫州兩例外,因豐歉而米價升降,其差額竟達七百五十倍之巨(即二錢與一千五百錢之比),在一般看法,固以豐年為盛事,然穀賤傷農,所入或不足以供賦役之需索7;反之,農民經過多方剝削,餘糧有限,米價踴貴,更只有坐而待斃,正有類於啼笑皆非也。張籍《野老歌》:「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取橡實,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常肉食。」正勞苦農民與富商大賈之強烈對比。李紳《詠田家》詩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雲溪友議》一)8聶夷中詩云:「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為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唐摭言》)又韋莊《秦婦吟》云:「歲種良田一百(左王右厘),年輸戶稅三千(?十)萬。」9不顧農民辛苦而剝削如此嚴重,焉能不演出大崩潰。咸通八年,懷州民訴旱,刺史劉仁規揭牓禁之。十年,陝州民訴旱,觀察崔蕘答以樹猶有葉,訴旱猶不可,他復何言。
當安史亂時,江淮間即有白著之激變;緣元載為租庸使,以江淮雖經兵荒,比諸道猶有資產,乃按籍舉八年租調之違負及逋逃者,計其大數而征之,擇豪吏為縣以督收,不問負之有無,資之高下,察民有粟帛者發徒圍之,籍其所有而中分之,甚則什取八九,謂之白著。不服則威以嚴刑,民或蓄谷十斛,便重足待命,或相聚山澤以抗。高雲《白著歌》云:「上元官吏務剝削,江淮之人多白著。」(《通鑑》二二二胡注)即指此事。其台州首領袁晁(《新書》六作袁鼂)攻陷浙東諸州,改元寶勝,民疲於賦斂者多歸之,又取信、溫、明三州,聚眾近二十萬;廣德元年四月,始為李光弼部將所平。(同上《通鑑》)
其次則有蓬、果二州界之雞山民軍(大中五年),湖南衡州之鄧裴(六年),都嘗與官軍相抗衡,(《通鑑》二四九)末年(十三),乃有以裘甫10為首領之浙東起義。
甫初時只有眾百人,攻占象山,明年正月,敗浙東軍,取剡縣,開府庫,募壯士,眾至數千,觀察鄭祇德益兵來,又大敗之,眾至三萬,分為三十二隊。甫自稱天下都知兵馬使,改元羅平,鑄印曰天平,大聚資糧,購良工,治器械,聲震中原。朝命王式代祇德,授以忠武11、義成、淮南等諸道兵。甫之帥劉暀主張急引兵取越州,循浙江築壘以拒,大集舟艦,得間則長驅進取浙西,掠揚州貨財,還守石頭,別遣萬人循海襲閩,甫不能用。式既至浙,甫別部有降者,餘部力戰,亦連敗,甫走入剡,式軍圍之,甫部勇悍甚,其女軍亦乘城擲礫以中人,三日凡八十三戰,欲突圍不克,遂與暀等同被擒,時咸通元年六月也。別帥劉從簡乘官軍少弛,率壯士五百衝出,入大蘭山(在今奉化),逾月亦被破滅。《玉泉子見聞錄》曰:「初甫之入剡也,雖已累敗,向使城守,期歲未可平也。」當日甫不聽暀言,固為失策,然使能依王輅「擁眾據險自守,陸耕海漁,急則逃入海島」,如清代之蔡牽,猶足以自存。乃忽略後門,部隊駐寧海東者不虞式之水軍遽至,各走山谷,棄其船隻,愈加深失敗之機。但使固守城池,如《玉泉子》所云,猶有扭轉殘局之一線希望,顧竟輕身外出,束手就擒,斯不能不咎其計略之疏也。
聲勢更大者為徐州戍卒。先是,咸通四年(八六三)南詔陷安南12,在徐泗募兵二千赴援,內分八百戍桂州,約三年一代,至是已六年,屢求代還,徐泗觀察崔彥曾13又擬再留一年,戍卒聞之,怒。九年(八六八)七月,都虞候許佶等殺都將王仲甫,推糧料判官龐勛為都頭,奪庫兵,統五百人14北還,掠湘潭、衡山,八月,朝遣高品15張敬思赦其罪,於是荊南16節度崔鉉嚴兵守要害,勛乃泛舟沿江東下。佶等相與謀曰:朝廷之赦,慮緣道攻劫或潰散為患耳,若至徐州,必葅醢矣;各出私財造甲兵、旗幟,過浙西,入淮南,有眾至千。十月取宿州,悉聚城中貨財,令百姓取之,然後選募為兵,得數千人,彥曾遣三千人來攻,全數覆沒。勛進攻徐州,對城外居民,無所侵擾,由是人爭為助,遂陷城。遣徒四出,於揚、楚、廬、壽、滁、和、兗、海、沂、密、曹、濮等州界剽牛馬,挽運糧糗,招致亡命,有眾廿萬,其人皆舒鋤鉤為兵,號曰霍錐,連克濠、滁、和數城。唐命康承訓為都招討使,沙陀朱邪赤心(後賜姓名李國昌)及吐谷渾、達靼、契苾酋長各帥其眾以隨,時勛部久圍泗州,招討使戴可師來救,勛部以計誘之,官軍幾全沒,承訓退屯宋州17。
勛既累勝,自謂無敵,日事游宴,周重諫曰:自古驕滿奢逸,得而復失,成而復敗者多矣,況未得、未成而為之者乎。於是參與桂州起義一輩,行尤驕暴,奪人資財,掠人婦女,勛不能制,勛復表求節鎮,士氣先餒。十年,承訓既增援,連敗勛軍,凡得農民皆釋之,於是驅掠而來者每遇官軍,多自潰散。加以內部疑猜(如勛殺孟敬文,梁丕殺姚周),精銳殘喪(姚周敗於柳子鎮,王弘立死於泗州,劉行及敗於濠州18),反側睽離(下邳土豪鄭鎰19,以下邳降,蘄縣20土豪李袞以其縣降,朱玫以沛縣降,又保據山林之陳全裕亦降於承訓),及內圍據點盡失,勛始欲西攻宋、亳,因實力不足而回兵,死於蘄縣(九月)。同時,張玄稔舉宿州降,並攻下徐州。唯吳迥固守濠州,至十月糧盡,突圍而死。
注釋:
1.《佛祖統紀》三九引宋理宗時良渚云:「諸以《二宗經》……不根經文傳習惑眾者以左道論罪,二宗者謂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語、病不服藥、死則裸葬等,不根經史者謂……《大小明王出世經》《開元括地變文》……」向達云:「《開元括地變文》則當是唐代俗講話本之支與流裔。」(《燕京學報》一六期《俗講考》)但對於「開元括地」之意義,未有發明。嘗考開元十二年聽宇文融之計,遣判官多人分往各道,檢責賸田,於是括得客戶凡八十餘萬,田亦稱是,(《會要》八五)當封建時代遇此非常機會,吏豪必因緣為奸,橫加欺剝,民怨之騰沸,在意想中,《開元括地變文》諒系對此作不平之鳴,與統治階級相對抗,故易代而猶遭禁絕也。括地之義,與括田無殊,惜未得其片詞以與拙見相佐證。
貞元二十年關中大歉,京兆尹李實奏不旱,由是租稅不免,人窮無告,乃撤屋瓦木、賣麥苗以供賦斂。優人成輔端因戲作語云:「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舍二千錢。」凡如此語有數十篇,實以為誹謗,德宗遽令杖殺。(《舊書》一三五)
2.語見《郎潛記聞》五。
3.同一年內有兩個以上不同之價格,則取其較高者。
4.原「斗」字劉復氏俱誤作「升」,此可以其估價相乘知之。
5.參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四十節。又《舊書》四九云:「自兵興以來,凶荒相屬,京師米斛萬錢。」不知專屬何年,故不列入。
6.可參看全漢昇《唐代物價的變動》(《史語所集刊》十一本)。若如咸通九年龐勛在徐州起事時,旬日間米斗直錢二百,(《通鑑》二五一)中和二年黃巢占京師時,米斗三十千,(《舊書》二〇〇下)光啟二年三月荊襄仍歲蝗,米斗三十千,(《會要》四四)同年秦宗言圍荊南二年,城中米斗四十千,(《南楚新聞》)三年揚州大飢,米斗萬錢,(《舊書》三五)同年十月楊行密圍揚州,城中米斗五十千,(同上一八二)則有特殊狀況,其價格不可以常理論。
7.清吳廷琛《豐年謠》:「米足無如不值錢,半年艱苦更誰言,卻憶凶年乏食猶得蒙哀憐。」(《粟香五筆》五)正穀賤傷農之絕好註腳。
8.何光遠《鑒誡錄》八同,惟《摭言》誤為聶夷中詩,夷中咸通十二年進士。
9.字書無「(左王右厘)」字。三千萬即三萬貫,數目過巨,「千」當「十」訛,三十萬即三百貫,已萬萬非農民所能負荷矣。
10.《通鑑考異》二二引《平剡錄》作裘甫,《東觀奏記》下作仇甫。
11.《通鑑》二五○下文有「又以義成將白宗建忠將游君楚……」胡注云:「唐無建忠軍,按此時發忠武軍從王式,史逸武字也,白宗建,人姓名。」按王丹岑《農民革命史話》稱:「……與義成將白宗、建忠將游君楚……」又「是忠武、建忠、義成、淮南、宣歙、浙西六鎮的大兵」(一九二—一九三頁),只看節本之《紀事本末》,連《通鑑注》都不暇看,憑空造出一個「建忠鎮」,可謂疏忽之至。
12.《通鑑》二五一敘戍卒事,原作「初南詔陷安南」,胡注云,「見上卷四年」;《革命史話》竟作「起於公元八六○年(李?咸通元年)南詔的入寇邕州」(一九五頁),以四年為元年,一誤也,以安南為邕州,二誤也。而且《史話》下文亦稱「他們在桂州戍守了六年」(一九六頁),試問由元年至九年何止六年?
13.《革命史話》誤為「徐彥曾」。(一九六—一九七頁)
14.《史話》云:「於是就激起八百戍卒的憤怒。」又「八百壯士完成了數千里的長征。」(一九六—一九七頁)按八百隻初戍時數目,經過六年,由於死亡、逃走等原因,當然數目減少,故《通鑑》於北還時並未明著八百。《舊書》一九上稱,「徐州赴桂林戍卒五百人官健許佶、趙可立殺其將王仲甫」,事當近信,茲從之。
15.《史話》於「監軍」下注云:「指高品、張敬思,」(一九六頁)似以「高品」為人姓名,殊易誤會。胡注云:「《新書·百官志》,內侍省有高品一千六百九十六人。」如《通鑑》下文「遣高品康道偉齎敕書撫慰之。」又《舊·紀》一九上,「今差高品李志承押領宣賜。」皆是宦官銜稱。
16.《通鑑》作「山南東道」,《方鎮表》五以為荊南之誤,是也;徐軍北還,荊州應首當其衝。
17.《通鑑》二五一敘承訓退屯於先,可師覆軍在後,殊背於事理;《史話》於可師敗後,始言承訓退屯,(二〇〇頁)正與拙見相同。
18.《史話》稱唐軍「攻克昭義、鍾離、定遠各縣,進兵圍攻濠州,切斷了濠州與徐州的聯絡。起義軍的南北兩個重心——徐州與濠州變成了彼此隔絕的孤城」。(二〇五—二〇六頁)按昭義是招義之誤,《通鑑》云:「賊入(濠州)固守,(馬)舉塹其三面而圍之,北面臨淮,賊猶得與徐州通,龐勛遣吳迥助行及守濠州,屯兵北津以相應。」則徐、濠交通並未切斷,王氏直未讀清《通鑑紀事本末》也。
19.《史話》二〇六頁誤鄭鑒;乾符四年詔,「鄭鎰、湯群之輩,已為刺史」,即其人也。
20.同上誤作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