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乘虛攻陷河、隴及安西、北庭
2024-10-11 10:05:40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要了解唐代藩鎮之禍之延長,同時就要明白當日對外之緊張關係。安、史之亂,各國都向唐聲援(見第二章「安史之亂」),獨吐蕃取乘危態度。吐蕃往日以我河、湟一帶設備充實,故用兵側重爭取外圍(如安西四鎮),及安、史亂起(七五五),偵悉河西兵內調,守備空虛,於是改計從內圍進攻,河、隴先淪,西方路斷,安西、北庭遂為彼囊中之物。又復結合南詔,窺伺西南,使唐常處於心腹受脅之劣勢。外憂內患,相逼而來,唐之一蹶不振,亦吐蕃牽制有以致之,朱禮記隴右分鎮之大(見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二十二節),觀此而益知其非審時度勢之論。
吐蕃此時侵勢,系取河、湟路入。廣德元年十月,破涇、邠二州,直薄長安,代宗經華奔陝。吐蕃入京,立章懷太子賢之曾孫承宏為帝,欲掠城中士女、百工,整眾歸國,適傳郭子儀引大軍將至,僅留城十三日,即悉數遁去。
建中之後,大食訶論(Haroun-al-Raschid七八六—八〇九年天方教之大主教)與吐蕃數相攻,吐蕃歲西師(《新書》二二一下)3。然自時厥後,隴道不通,赴西域者須取道回紇。北庭、安西初時猶為唐守,迨貞元六年(七九〇,據《通鑑》二三三。《新書·地誌》作貞元三),北庭沙陀部酋朱邪盡忠降於吐蕃,節度使楊襲古率部二千人奔西州,安西道絕,莫知存亡。(據《通鑑》二三三。《元和志》四〇稱:「貞元七年沒於西番」,大約因此)
唐蕃邊界說
長慶二年(八二二)唐遣劉元鼎入吐蕃會盟,五月六日盟成,吐蕃人以漢、蕃文合刻於石碑,現存拉薩,漢文已多剝泐。《西藏圖考》三所錄,略云:「今蕃、漢二國所守見管封疆,洮岷之東屬大唐國界,其塞之西儘是大蕃地土。……唐差、蕃使並於將軍谷交馬,其洮岷之東,大唐供應,清水縣之西,大蕃供應。」大致同《清一統志》,他本所錄,文字又不盡相同。吳景敖專據《圖考》,作出如下之考證:
……惟盟文既首載各守見管本界,復載洮岷以東大唐所管,其塞以西方是蕃境,又秦、渭、洮、岷諸州地方,蕃人統以「墨儒」稱之,《藏史》紀清水勘界事曾云:「於唐土墨儒地方,甥舅各修一廟,畫日月於石,以為盟誓。」是雙方均認當時洮岷邊塞以東之地為唐土甚明。其遠在洮岷以東千里之清水故縣,自不能又為兩界(?國)界地所在。且盟文原有洮岷以東大唐供應之規定,苟以此清水界址確為清水故縣,則唐何能越界千里以事供應?反之,清水西至洮岷間既明為唐境,則清水以西大蕃供應之規定,又寧非矛盾?……長慶以後,吐蕃落門川討
擊使尚恐熱曾一度竊據秦、渭、洮、岷間,內向求封請援,吐蕃相尚思羅保洮河以拒之,迨恐熱敗,九州亦悉復,可知長慶間唐蕃兩地之清水界址,原必不在清水故縣。(《西陲史地研究》一五—一六頁)
吳氏因本其身歷,斷定唐蕃國界應在今岷縣西之大溝寨一帶(同上一六—一八頁;按大溝寨應即《申報圖》之大溝寨),頗堅人信,余初亦以為無可非議,近再取唐史細勘,始知吳說之謬,其證有六:
1.盟文既別本不同,如非取得別項強證,即不能專信《圖考》。據吳氏引《武備志》及《西寧新志》,均作「二國所守見管封疆,××屬大唐國界,其塞以西,方是大蕃境土,……其綏氏柵已(?)東,大唐祇應,清水縣以西,大蕃供應」(同上),「封疆」下只闕兩字,顯非「洮岷之東」,否則正如吳氏所指出,《圖考》著錄之文,為何前後矛盾?此《圖考》作「洮岷之東」之大可疑者一。
2.藏語之「墨儒」,依吳說既包秦州在內,而清水又是秦州屬縣,是《藏史》所謂「於唐土墨儒地方」,譯漢得為「於唐之清水縣」。且唐蕃建中四年正月會盟於清水,正是約定疆界之首次,謂「唐土墨儒」實指清水縣,尤與歷史事件吻合,初無蕃人認洮岷以東為唐土之痕跡,此吳氏解釋之不合邏輯者二。
3.建中四年正月張鎰與吐蕃盟文曰:「今國家所守界,涇州西至彈箏峽西口,隴州西至清水縣,鳳州至同谷縣,暨劍南西山、大渡河東為漢界。蕃國守鎮在蘭、渭、原、會,西至臨洮,東至成州,抵劍南西界磨些諸蠻、大渡水西南為蕃界。」
(《舊書》一九六下,並參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四十六節。鳳州今鳳縣。大渡河即岷江西支,近世所謂大小金川者是。)此約定吐蕃極為重視,其累次悔盟,亦以疆場未定為藉口,長慶初彼國未弱,多年爭持之界線,何故忽肯退讓至數百里以西?此吳說之不合當年事勢者三。
4.再從吐蕃之侵略觀之,自洮岷以東至清水縣,其武、秦、渭、成四州均陷於寶應元(七六二)或以前,原州陷於廣德元(七六三)(參前文),如果長慶初蕃人願退守洮岷,則是將六十年前吞併之五州,一旦無條件的復歸之於唐,此是如何親善之舉,何以唐人竟漠然視之?且何故秦、原二州至大中三年(八四九)而後稱其來歸?成、武二州更至咸通中而後收復也?(《新書》四十。此外渭州有無收復,史乏明文)此吳說之顯背史文者四。
5.吳氏又稱長慶後尚恐熱曾竊據秦、渭、洮、岷間,因以證長慶時兩國界址必不在清水;按恐熱內亂是會昌二年(八四二)以後事,距長慶初已廿年,且尚恐熱所據,當時是「吐蕃轄下的渭州」,非取之自唐,何能藉此影射長慶間秦、渭之復為唐地,此吳氏之誤解史實者五。
6.唐秦州在今秦安縣東,《元和志》三九稱清水縣西南至秦州一百二十五里,《九域志》則稱清水縣在秦州東九十里,合此推之,唐清水與今清水當相距不遠。依《申報圖》,今清水在東經一○六度,西去洮岷只二度或二度有奇,何嘗如吳氏所云相隔千里。《元和志》又稱秦州西至渭州三百里,渭州西南至岷州二百二十六里,充其量清水至岷州亦六百餘里耳,此吳說之里地失實者六。
總之,長慶盟書之國界,斷與張鎰約定無大出入,吳所考定,只此已可以推翻,任乃強氏認盟碑之清水即今清水縣西,與舊史正相合也。
稿既成,始知姚薇元有《唐蕃會盟碑跋》,其第三項《長慶唐蕃疆界考》研究已頗詳盡。(一九三四年六月《燕京學報》十五期九六—九九頁)彼謂碑文「今但云謹守如故,各守見管,是必所守之界,仍遵建中清水之盟。」實是定論,吳氏蓋未參及也。彼又引《甘肅新通志》一三:「清水故城在今甘肅省清水縣西十五里牛頭山下,俗名西城。」更求出實址,不必但作推測。
前引碑文末四句,姚校為「其綏戎柵已東,大唐祇應,清水縣已西,大蕃供應」,與《八瓊室金石補正》七一無甚出入(《補正》只「祇」字寫法略誤),吳書作「綏氏柵」者非是。姚氏引《舊書》八三《薛仁貴傳》,推定綏戎柵必居大非嶺即隴山之上;(九七頁)按《仁貴傳》云:「軍至大非川,將發赴烏海,仁貴謂待封曰,……彼多瘴氣,無宜久留,大非嶺上足堪置柵,可留二萬人作兩柵,輜重等並留柵內。」大非嶺無疑在大非川之旁,與烏海均是今青海地方(參岑仲勉《隋唐史》唐史篇第十二節及第六十節),姚氏乃以之相當於甘肅之隴山,未免疏忽。姚氏又謂隴州汧源西大中六年改名之安戎關,即柵之故址,(九七頁)然據《新書》三七,此關本名大震關,與「綏戎」名稱不近,故其說亦待證實。
姚氏又云:「是介於綏戎清水中間之地,必不屬任何一方」,「建中之盟,在蕃盟於清水,是其證」,(九九頁)此數語亦須略作修正。據《舊書·吐蕃傳》,建中三年原約「以十月十五日會盟於境上」,清水的地點顯未劃入蕃界,換言之,此一通道上東自綏戎柵起,西至清水縣止,均屬於姚氏所謂「緩衝區域」,出了清水縣的地點,才算蕃界。非謂到清水縣城即入蕃界也。約文解釋,分應慎重,故特拈出之。
姚文曾引《舊書》一一八《元載傳》:
今國家西境,極於潘原(姚雲,今平涼東四十里),吐蕃防戍,在摧沙堡(姚雲,今固原西北),而原州界其間。及《沈下賢文集》一○《元和末對策》:
又嘗與戎降人言,自瀚海已東,神烏(姚誤「鳥」)、燉煌、張掖、酒泉,東至於金城、會寧,東南至於上邽、清水,凡五(?)十郡、六鎮、十五軍,皆唐人子孫,生為戎奴婢。……令邠寧、涇原軍皆出平(姚誤「乎」)涼,道彈箏;邠寧軍北固崆峒,守蕭關;涇原軍西遮木硤關;鳳翔軍逾隴出上邽,因臨洮取鳳林南關;南梁軍道鳳逾黃花,因狄道會隴西。
皆可供研究天寶以後唐、蕃國界之參考,並附錄於此。
注釋:
1.《會要》七一:「武州,大曆二年五月十一日置,旋陷吐蕃」所記淪陷年與《新·志》異。
2.沙州之陷,《元和志》四○以為建中二年,《西域水道記》因之;羅振玉《張義潮傳》謂徐氏不知何據,蓋失考也。(一九五四年《歷史教學》二期三五頁金啟綜謂「沙州淪陷年月無確實史料可考」,亦仍未檢《元和志》)羅氏又據顏真卿《宋廣平碑側記》,推閻朝殺沙州節度周鼎當在大曆十二,據《新·吐蕃傳》朝殺鼎後自領州事,城守八年,乃降吐蕃,因從大曆十二下數八年,定為沙州陷於貞元元年(七八五);然《新·吐蕃傳》既誤敘沙州陷於憲、穆之間,則其他所言,亦未必盡信,故從《元和志》。
3.巴爾托勒(Barthold)《蒙古時代前之突厥史》言,七八二—七八七年(建中三—貞元三)布哈爾築造長城,或用以防禦吐蕃。又《新·傳》稱貞元十七年吐蕃與康國兵出現於南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