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中衰——從對外族態度的轉變開始
2024-10-11 10:05:37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全氏書又謂高宗長期幸洛,因而維持國威於不墜,如從整個局勢來觀察,其說亦不能成立。
太宗嘗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通鑑》一九八)高麗白崖城之役,阿史那思摩中弩,親為吮血,契苾何力瘡重,自為傅藥,(同上一九七—一九八)太宗一生無狹隘民族之褊見,不徒發諸言論,兼能躬自實踐,故征討四方,常獲得異族之效力。繼體者,高宗昏庸,武后陰鷙,尤其武后誅鋤異己,勇悍之士,慄慄自危(漢人如王方翼之流徙,程務挺之被殺,外族如泉獻誠、阿史那元慶,均為來俊臣所構陷),老將凋零,新進又暗於兵事,故在內則有突厥之脫離復立,在外則有吐蕃、契丹之侵略鴞張。
(一)突厥 自貞觀初(六三〇)降附,垂五十載,至儀鳳四年(六七九),阿史那泥熟匐自立為可汗,同時二十四州首領並叛,唐兵往討者初雖小勝,然旋蹶旋起。永淳元年(六八二),阿史那骨篤(咄)祿收集亡散,勢益猖狂,此後(不知確年)遂徙回漠北。武后荒淫,屢用白馬寺僧薛懷義統兵以抗突厥,其毫無戰績,不問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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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咄祿卒(天授二——六九一),弟默啜(B?k-ˇcor)繼立,對唐益輕視,要索六胡州及單于都護府(即永徽時瀚海都護之後身)之地,則天賜以雜彩五萬段,粟數萬石,以求息事(聖歷初——六九八)。默啜無厭,仍長驅入河北,陷瀛、檀、定、趙、恆、易,掠財帛億萬、男女萬餘人而去。
(二)吐蕃 其語原為何,迄今無定論(大約與古突厥文Tüp?t有關,參《史地譯叢續編》六一—六三頁)1,西藏人自稱其地曰Bod,我曾證其即隋之附國2(附之古音為biu),或謂藏語stod-bod即「上國」之意,本屬西羌族類。據說始祖名鶻提窣
野(伯希和還原為Ol-de-sbu-rgyal,余據Thomas之拼法,謂應與藏文Ho. Ide-spu-rgyal相當),猶言「來自天上君臨人類之王」。貞觀八年,其贊普棄宗弄贊遣使求尚公主,太宗不許,於是勒兵二十萬,入寇松州,聲言不得公主且深入。十五年,妻以宗女文成公主,弄贊親迎於柏海,羨慕華風,歸則築城郭、宮室以居公主。高宗即位,奏請蠶種、酒人與碾磑等工,皆給之。龍朔三年,侵併吐谷渾。
先是,隋煬平吐谷渾後,留其質子順不遣,及大業之末,前王伏允悉收故地,復為邊患。唐高祖雖遣順歸國,而入寇如故。貞觀九年,詔李靖等合突厥、契苾之眾,分六道往攻,大破之,順斬其相,舉國來降,伏允自縊死。順繼立,以久質於隋,國人不附,未幾被弒。子諾曷缽嗣,太宗封為烏地也拔勒豆可汗,十四年,又妻宗女弘化公主。至是,為吐蕃所攻,諾曷缽不能御,攜公主走投涼州3,高宗詔徙其餘眾於靈州,置安樂州以處之。
於時,吐蕃方面,祿欽陵(Khri hbrin)兄弟方當國,頻歲入邊,盡破西羌羈縻諸州,北服于闐(麟德二),取龜茲(咸亨元),安西四鎮並廢,薛仁貴復喪師於大非川4。儀風三年,特以中書令李敬玄督師,與戰青海上,王師大敗,敬玄僅得脫,高宗召群臣會議,闔朝無善策。吐蕃屢寇不休,萬歲通天二年,始遣使請和,朝令前梓州通泉尉郭元振往。欽陵力言,安西四鎮即舊日突厥五俟斤轄境,與吐蕃唯界一磧,漢兵易從此侵入,要求唐朝拔去鎮守,使各國離立,作為漢、蕃之中間地帶,元振婉辭卻之。既而贊普害欽陵專國久,討之,欽陵兵潰自殺,邊患始稍紓。
(三)契丹 始見《魏書·獻文帝紀》(五世紀後半)。古突厥文作Kitai。貞觀廿二年十一月,契丹5帥窟哥、奚帥可度者同內屬,以契丹為松漠都督府,奚為饒樂都督府6。萬歲通天元年(六九六),松漠都督李盡忠因被營州都督趙文翽所侮,殺文翽而據營(《舊書》一九九下訛「榮」)州,後遣兵討之,死大將數人,契丹攻陷幽、冀諸州。盡忠死,別將孫萬榮代領其眾,翌年六月,被突厥及奚在後掩擊,萬榮死於部下之手。
武后之世,得以支持不至於大亂者,厥有兩因:(1)繼承平之後,民生尚未大困。(2)一般人受佛教之迷醉。
注釋:
1.十九世紀初,法國學者Abel Rémusat以為吐蕃當讀如「吐波」,伯希和則根據中國古音,謂吐蕃應保留Thu-puan的讀法,無須讀若吐波。余按《黑韃事略》云:「西南……曰木波(西蕃部領不立君),」王國維未之釋。考元王惲《玉堂嘉話》三有「吐蕃土波」之文,而《金史》一〇,明昌六年八月,「木波進馬」,同書一四,貞祐二年十月,「詔遣官市木波西羌馬」,又十五,興定元年八月,「陝西行省奏木波賊犯洮州」,從其地域、事物而觀,顯為吐蕃無疑。複次,《百丈清規》「帝師拔合斯八,法號惠幢賢吉羊,土波國人也,……初土波國有國師……」(據《蒙古源流箋證》四引),拔合斯八即《元史》之八思巴,本西藏人,土波為吐蕃,更多一證,故可斷木波皆土波之訛,若然則宋、元時代固有讀吐蕃如土波(或吐波)者,伯希和之疑問,似尚待研究。後檢得《舊書》一二二楊朝晟統士馬鎮木波堡,據言木波為吐蕃來路,土波之訛為木波,亦許因此。
2.關於附國之服飾,茲摘錄元戴表元《唐畫西域圖記》一節以供參考,《記》云:「《唐畫西域圖》一卷,卷凡四則,每則各先書其國號,風土不同而同為羌種。畫者又特舉其概,每國書一王而一二奴於後挾持之,王皆藉皮坐於地,侍者皆立。一王掀掌倨語,圓皮頭帽如缽,項組鐵下垂至藉,皮服衣裘,牛腳靴,胸懸一員金花。一奴小員皮帽,斂袂受事。一奴曳幕羅,手上下奉酒壺若俟而進,裘靴與王同者;蜀郡西北二千餘里附國良夷也。」(《剡源文集》四)後檢伯希和《評赫爾滿〈中國歷史商業地圖〉》,謂附國不能單獨代表西藏,(《史地考證譯叢》五編七六頁)是也。
3.涼州即今武威,一九二四年河西地震,諾曷缽及弘化公主墓在武威南之祁連山崩陷出土,碑誌完好無缺。(一九四五年《新中國》七期陳寄生《青海土人為吐谷渾後裔考》)
4.《新書·地理志》,大非川在鄯城(今西寧)縣西三百餘里,《通鑑輯覽》五二注以東南流入青海之布喀河當之,馮承鈞、陳寄生均承其說,陳且謂青海人稱水曰「非」。(同前引文)丁謙《唐西域傳考證》以為今雅瑪圖河。吳景敖辨《輯覽》之誤,證大非川為今之切吉曠原,(《西陲史地研究》一一—一二頁)即共和縣地,與《通鑑考異》引《十道圖》「大非川在青海南」之舊說相合。
5.清撰《三史語解》:「遼為達呼爾,因其言語用達呼爾語也」;鳥居謂今住呼倫貝爾之達呼爾(Dahur)即契丹之遺族。(《滿蒙古蹟考》一○六頁)
6.藍著《隋唐五代史》注云:「《蒙古遊牧記》『翁牛特左翼旗北,有唐松漠府故壘。』……當在今熱河松嶺附近。」(上編一一二頁)藍所謂「松嶺」,不知何指,若今通行地圖繪松嶺在朝陽(即隋、唐之營州)之南及西南,非其地也。(參《東北通史》二四八頁)藍又注云:「《蒙古遊牧記》謂唐饒樂府在今翁牛特左翼旗地」;(同上引)依此,則松漠、饒樂兩府同在一處,尤不可信。《遼史》三七:「有天女駕青牛車,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牟理(Jos. Mullie)云:潢河即西喇木倫(Siramuren),平地松林在潢河源附近圍場以北,此高地平原應為今日赤峰縣西之大高原;(《東蒙古遼代舊城探考記》二頁)只泛言松漠,非確言松漠府所在。考契丹、奚兩部居地之記述,最詳者為《舊書》一九九下,《舊書》云:「契丹居黃水之南,……在京城東北五千三百里,東與高麗鄰,西與奚國接,南至營州,北至室韋。……天寶十年,安祿山……就黃水南契丹衙與之戰。」「奚國……在京師東北四千餘里,東接契丹,西至突厥,南拒白狼河,北至霫國,自營州西北饒樂水以至其國。」黃水即潢河,白狼河今大凌河。又《通典》一七八,營州柳城郡「北至契丹界五十里,……西北至契丹界七十里,東北到契丹界九十里,契丹衙帳四百里」,《太平寰宇記》七一所記西北、東北二至之里數,與《通典》同,惟北方則作「北至秦長城二百七十里,至契丹界潢水四百里」,東北則作「自界至契丹衙帳四百里」(吾人須記取現存此兩書均錯誤甚多,惟吳承志校改《寰宇記》之數為「西北至契丹界七十里,自界至契丹衙帳四百里」,究與《通典》東北到契丹衙帳四百九十里及《新書》薊州下「奚王帳東北行傍吐護真河五百里至契丹衙帳」之方向不合);合而觀之,知今朝陽縣之西北、東北兩面,去契丹界都不及百里。又知朝陽縣東北四百里至四百五十里處,在唐初確為契丹衙帳(注意遊牧部落之衙帳,往往不止一處)。牟理謂「契丹最初即居東蒙古西喇木倫及老哈河匯流之處」,(同上引)說總甚近。大致言之,奚地應當於今熱河西南部,契丹當於熱河東北部,故兩國為東西相接也。(可參看《東北通史》一六九頁)次論到松漠、饒樂兩府之今地,宋大中祥符九年薛映《行程記》云:「中京正北八十里至松山館,七十里至崇信館,九十里至廣寧館,五十里至姚家寨館,五十里至咸寧館,三十里渡潢水石橋,旁有饒州,唐於契丹嘗置饒樂,今渤海人居之。……自過崇信館乃契丹舊境,其南奚地也。」(《遼史》三七;藍著一一二頁誤引為「胡嶠《陷北記》」)潢水石橋即今巴林橋,(同前引牟理書一三頁)則饒樂都督似在其附近,即《遊牧記》所稱「松漠府故壘」(說見下)。但《遼史》三七又云:「饒州……本唐饒樂府地,貞觀中置松漠府」;饒州之名,顯承自饒樂,然饒樂、松漠兩都督分屬奚、契丹兩國,斷非同在一地,是知《遼史》「置松漠府」一句,系誤將兩府混而為一(《東北通史》二四九頁亦云然)。《遊牧記》不加察,故以饒樂、松漠兩府同置於翁牛特左翼地面。《承德府志》置饒樂於翁金河流域,或因《新書》薊州下稱:「奚王帳東北行傍吐護真河,五百里至契丹衙帳」而云然(吐護真即土河,亦即老哈河)。至薛映謂崇信館以北為契丹舊境,似與上說不相容,則須知中唐以後,契丹漸強,奚地已被其逐漸兼併,「舊境」云云,非追溯於唐初也。真正松漠府之故址,今不可確知(《東北通史》二四八頁亦不能確言),依前引《通典》《寰宇記》,應在今朝陽縣東北約四百至四百五十里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