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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0:05:17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質言之,從古史中尋求出一種系統,固現在讀史者之渴望,然其結果須由客觀歸納得來。中唐以後,除非就選舉法根本改革,任何人執政都不能離開進士29,無論舊族、寒門,同爭取進士出身,寒門而新興,亦復崇尚門第,因之,沈氏「牛黨重科舉,李黨重門第」之原則,微特不適於二三流分子,甚至最重要之黨魁,亦須列諸例外。是所謂「原則」,已等於有名無實。如斯之「系統論」,直蒙馬虎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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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通鑑》喪失公正立場——贊同僧孺放棄維州

  柳詒徵又言「唐之牛僧孺、李德裕雖似兩黨之魁,然所爭者官位,所報者私怨,亦無政策可言,故雖號為黨而皆非政黨也」30;是說也,施諸牛黨合,施於德裕則否。德裕非黨而有政策可言,其最要者曰復維州失地。

  維州地區(今汶川西北),辟自劉蜀。隋開皇四年討叛羌,以其地屬會州,後又沒賊。武德七年,白狗羌首領內附,因地有姜維城,命名曰維州。乾元二年,被吐蕃攻陷31。德宗時,韋皐屢出兵攻之,不能克。大和五年九月,吐蕃所置吏悉怛謀盡率其眾來降成都,德裕方節度西川,受其人及地;事下百官議,時僧孺執政,藉口棄信恐激吐蕃侵京師32,於是詔將維州及諸降眾付吐蕃,吐蕃悉誅之,「擲其嬰孩,承以槍槊」,(《文饒集》一二)慘不忍聞。司馬光為自護其非33,乃拾僧孺余唾,齗齗作義利之辨,其辭曰:

  論者多疑維州之取捨,不能決牛、李之是非。臣以為昔荀吳圍鼓,鼓人或請以城叛。吳弗許,曰:「或以吾城叛,吾所甚惡也,人以城來,吾獨何好焉,吾不可以欲城而邇奸。」使鼓人殺叛者而繕守備。是時,唐新與吐蕃修好,而納其維州,以利言之,則維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則維州緩而關中急,然則為唐計者宜何先乎?悉怛謀在唐則為向化,在吐蕃不免為叛臣,其受誅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義也,匹夫徇利而忘義,猶恥之,況天子乎。譬如鄰人有牛,逸而入於家,或勸其兄歸之,或勸其弟攘之,勸歸者曰:「攘之,不義也,且致訟。」勸攘者曰:「彼嘗攘吾羊矣,何義之拘?牛,大畜也,鬻之可以富家。」以是觀之,牛、李之是非,端可見矣。(《通鑑》二四七)

  僧孺之說,王夫之已詳予駁正34。然司馬之說,迄未得史家注意。其言有害於世道人心,不可不深辨也。維州本我失地,我納其自拔來投,於「義」何害,不通者一。自隴右迄安西、北庭,天寶後都被吐蕃侵據,維州自拔來歸,譬之鄰家從前盜我牛羊數十,現在一羊逃回;司馬乃以比鄰牛逸入,直是數典忘祖,不通者二。維州降人三百餘,其父、祖應屬唐籍,今竟執送吐蕃,任彼慘戮,令人髮指;司馬乃謂死無足矜,蔑視同胞,靡分敵我,不通者三。吐蕃四盟,而有平涼之劫(貞元三),尤為唐恥;況維州自拔前一年,彼已先失信圍攻魯州,(《文饒集》一二)以此言「信」,何異宋襄不禽二毛,不通者四。司馬謂關中急而維州緩,乍似有理,但吐蕃陷維州後,「得併力於西邊,更無虞於南路」;(《文饒集》一二及《舊書》一四七)我收維州,作用與謀通南詔相同,正是釜底抽薪,圍魏救趙。不收維州,則劍南節度所押西山八國蕃落,都被隔斷,藩籬盡失,不通者五。大中三年,正牛黨執政時期,去大和五僅十八年,去德裕追論維州事僅六年,吐蕃國勢,當無大更變,而是年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之來歸,即詔令劍南、山南對沒蕃州縣,量力收復,隨有西川杜悰報收維州,山南西鄭涯報收扶州,(《通鑑》二四八)相去無幾時,何以彼則「信大」,此則可「徇利而忘義」?彼則「維州緩而關中急」,此遽不然?其為挾持私見,百辭莫辨,不通者六35。大中復收維州,「亦不因兵刃,乃人情所歸」,(《舊書》一四七)扶州想亦相同;僧孺所言蕃兵三日至咸陽,無非長他人意氣,滅自己威風,假其可能,則邊防已十分脆弱,尤非放棄維州,便可了事,何未聞僧孺建言修繕守備,如德裕所為?(德裕立五尺五寸之度,汰去蜀兵羸弱四千四百餘人,又以蜀作兵器不堪用,取工別道以治之,此兩事《通鑑》二四四即敘在悉怛謀來歸之前)不通者七。唯僧孺「與德裕不協,遽勒還其城」,(《舊書》一四七)以私害公,故德裕惡之,非私怨也,而《通鑑》偏書曰「德裕由是怨僧孺益深」,對於公私之判別,模糊已極。

  此外回鶻之役,僧孺在兩次會議,所言皆空洞不切實際36,而回鶻、澤潞之平,則德裕為首功,其餘備南詔,廢佛寺,除淫祠,拒織綾,均辦理正確,德裕與牛黨之比較,孫甫所評37,最為公允。柳以「所報者私怨,亦無政策可言」之批評,混加於德裕,總是人云亦云。德裕果挾黨派私怨,何為救楊嗣復、李珏?(見《通鑑考異》二一引《獻替記》)何為請給宗閔一郡38?陳氏以為牛黨反對用兵39,仍屬皮毛之論;杜牧獻策平澤潞,(《通鑑》二四七)杜悰再收維州,白敏中出征党項,都是最好之反證。

  《通鑑》於德裕持極端反對態度,除摭拾細故之外40,更表現其對付權奸之口誅筆伐41,一若武宗純任德裕播弄者。唯惡德裕,故對於險譎貪污,舊、新《書》均直敘不諱之牛黨李逢吉,更不惜顛倒黑白,力為辯護42。唯袒牛黨,故進一步愛屋及烏,譽瀕於崩潰之宣宗為「小太宗」(本自《金華子》),稱其「明察沈斷」;(《通鑑》二四九)即號稱《通鑑》忠臣之胡三省,亦覺忍無可忍,於其下注云:「衛嗣君之聰察,不足以延衛,唐宣宗之聰察,不足以延唐。」又於二四八大中元年恢復佛寺下注云:「觀《通鑑》所書,則會昌、大中之是非可見矣。」反唇相稽,語婉而諷。昔太宗評隋文,譏其「性至察而心不明」,宣宗何得比太宗?宋祁謂宣以察為明而唐衰,(《新書》八)識見遠出司馬之上。

  德裕攘外安內,政績彰彰,史家衡量人物,應采其大長,寬其小短。《通鑑》在憲、穆、敬、文、武、宣各紀,夾雜著許多私見,對德裕不特毫無表彰43,而且偏采反對派之意見,吹毛求疵,為非分之苛責;牛黨諸人毫無建樹,朋比濟貪,卻多方替之掩飾,是直喪失史家之公正立場,無當於「鑑戒」之本義。余嘗抉其隱,以為德裕敢作敢為,深得武宗信用,略類安石,司馬光痛惡安石,因而惡及德裕,不惜倒行逆施,同情於險譎之逢吉。簡言之,懷挾著滿胸私見,其為信史也幾希矣。

  至於德裕被貶,顯因宣宗深恨武宗,唯其察而不明,故惑於黨人無君之譖,孫甫、張采田之解釋,最得其實44。此後興吳湘之獄,更是小人無聊之構陷,湘自有應得之罪45,檢閱《舊·紀》一八下,便自明白。大中五年末准由崖州歸葬,咸通二年再敕復太子少保、衛國公,贈左僕射46,宣、懿兩朝亦稍覺自坯長城之失計矣47。《舊書·德裕傳》末云:「史臣曰:臣總角時,亟聞耆德言衛公故事,是時天子神武,明於聽斷,公亦以身犯難,酬特達之遇,言行計從,功成事遂,君臣之分,千載一時,觀其禁掖彌綸,岩廊啟奏,料敵制勝,襟靈獨斷,如由基命中,罔有虛發,實奇才也。……所可議者不能釋憾解仇,以德報怨……」所讚許並無溢美,然除惡唯恐不盡,如必責德裕「以德報怨」,則是熏蕕雜處,非深於治道者所當出此論也。

  (三)吉甫何以受謗

  元和前半葉僧孺、宗閔無與吉甫對抗立黨之可能,已於四十一頁注1辨明。唯是,元和三年賢良對策案之真相,迄今猶未被揭露,因之,史家對於牛黨之批判,往往不得其平,是不可不於此處亟作補充,免時人再生誤會。考吉甫相憲宗凡兩次:第一次,二年正月以中書舍人入相,三年九月出為淮南節度。第二次,六年正月自淮南入,至九年十月卒於位。當三年初策試賢良時,僧孺、皇甫湜及宗閔皆條對甚直,有人泣訴上前;泣訴者何人?舊有兩說:一曰吉甫,如《舊書》一七六《宗閔傳》及一六九《王涯傳》,是也。一曰權幸或貴幸,如《舊書》一四《本紀》、一四八《裴垍傳》及《會要》七六,是也。於是主試及覆閱官楊於陵、韋貫之、裴垍、王涯輩均貶降。此疑案之最要關鍵,在牛、李二人之策文,如果確是攻擊吉甫失政,則此等文章正牛黨後來宣傳之極好資料,黨人尤應大事表揚,何以都不見於晚唐書說?此點最是疑問。若就當年宰相而論,鄭絪先入中書,資歷老于吉甫,如果是概括的攻擊時宰,則負責者尚有絪及武元衡二人,何以偏吉甫獨自泣訴?而且,吉甫流落江淮,逾十五年,永貞之末,始自散州饒刺入為中書舍人,作相至此,僅一年有二月,初非根深蒂固之權貴,何至要脅貶三四大臣?更何敢一再要脅?(貫之及涯均在道再貶)余嘗檢視湜策,則其文有云:「今宰相之進見亦有數,侍從之臣,皆失其職。……夫褻狎虧殘之微,褊險之徒,皂隸之職,豈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內膺腹心之寄,外當耳目之任乎」;(《皇甫持正集》三)純是集矢宦官,於宰相無深責。余乃悟牛、李(宗閔)新進氣盛,牛又由韋執誼而登第(見李珏《僧孺碑》及杜牧《僧孺志》),承王叔文派之風氣,策文所指斥,應與皇甫同途。湜官不過郎中,比較無所畏忌,故其對策得與劉(上艹下賁)同傳。牛、李(宗閔)則後來身居宰輔,投鼠忌器,唯恐內官舊事重提,不安於位;又以早年對策,喧騰一時,遂計為接木移花,以轉人視聽,吉甫泣訴之讕說,夫於是應時產生,《憲宗實錄》之被牛黨重視48,此其一因也。《舊書》一四八《吉甫傳》云:「先是,制策試直言極諫科,其中有譏刺時政,忤犯權幸者,因此(裴)均黨揚言,皆執政教指,冀以搖動吉甫;賴諫官李約、獨孤郁、李正辭、蕭俛密疏奏陳,帝意乃解。」則不特非吉甫泣訴,吉甫且犯教唆之嫌,與《舊·宗閔傳》恰恰極端矛盾,余信其近於事實。《通鑑考異》一九乃云:「裴均等雖欲為讒,若雲執政自教指舉人詆時政之失,豈近人情耶?吉甫自以誣搆鄭絪、貶斥裴垍等,蓋憲宗察見其情而疏薄之,故出鎮淮南。及子德裕秉政,掩先人之惡,改定《實錄》,故有此說耳。」按湜之策文,斑斑可考,曾弗之察,指斥時政者猶雲指斥宦官,與「倖」字常指小臣相合,宰相教舉子詆譏閹寺,安見不近人情?元和元年,宰相鄭餘慶以主書滑渙勾結樞密使劉光琦,偶然怒叱之,不久便罷,光琦即湜所謂「掌王命」者;又吉甫官中書舍人時,揭發渙之罪惡,籍沒家財,至數千萬(《舊·吉甫傳》,又《舊書》一五八《餘慶傳》及《通鑑》二三七),此皆時政大可指斥之處。司馬不詳審當日政局,求書傳所由異同之故而遽行臆斷,一失也。憲宗如察吉甫搆陷而疏薄之,而使出外鎮,則從前被貶者似應同奉召回,顧稽之史乘,並不如是,二失也。淮南為當日唐家第一個節鎮,正舊官僚欲求不得之美缺,杜佑深受德宗倚畀,故連任十餘年,以雲「疏薄」,則渴營「疏薄」者大不乏人,何愛于吉甫而以相授,而親臨通化門餞行,三失也。《憲宗實錄》爭執之焦點,在於掩蓋當年之攻擊宦官,司馬乃聽信謊言,以為德裕掩先人之惡,四失也。如謂《舊書·吉甫傳》采自《憲宗實錄》,則大中二年十一月所頒,說是路隋舊本,(《舊書》一八下)於時德裕已遠竄南服,豈尚能由彼改定49?況李約等四人皆知名之士,未易妄捏,牛黨無法完全毀滅證據,遂有德裕改定《實錄》之讕言以混耳目,司馬信之,五失也。總而言之,排擊宦官之案,吉甫尚同處於嫌疑地位,不能挽救則有之,斷非落井下石者。竊謂當日憲宗蓄意用兵,餉需是急,王鍔入朝,又被彈劾,吉甫之出,君臣間許有默契,故兩年後即復召為相50,司馬光之批評,完全不就時間、地點及條件著想,所謂唯心之論也51。

  吉甫初相,《通鑑》許為「得人」(元和二),則無偏黨可知。及其再相,《通鑑》純取敵視態度,元和五年十一月裴垍以風病罷相為兵部尚書,時吉甫尚在淮南,六年,垍因不任朝請,再改太子賓客,不久便卒,(《舊書》一四八)而《通鑑》以為吉甫惡之,司馬竟未讀《垍傳》也52!此外更多采牛黨之言53,不加抉擇,甚至語雜揶揄54,完全失去史家體裁,然始終未有指出其樹植黨羽,故可斷言吉甫之無黨55。

  大致言之,唐末文人經過八司馬之貶,甘露門之變,已逐漸喪失對抗宦官之勇氣,責宦官不得者遂移而責宰相,乃宗閔以兒女私情,深恨德裕,更進而波及其先人。另一方面宦官欲奪取立憲宗之功,消滅弒憲宗之跡,會昌元年之敕令重修《實錄》,似志在彰正其罪(此可由武宗之裁抑宦寺見之),為彼輩所不便,故誣德裕歸美私門,暗施反抗,牛黨恨李,又從而附和之。由是雙方夾攻,吉甫父子乃受謗益重,所謂「李黨」,不外如是如是,僧孺等少數人狼狽為奸,說不上階級鬥爭也。

  注釋:

  1.《舊書》一七六《李宗閔傳》:「長慶元年,子婿蘇巢於錢徽下進士及第,其年巢覆落,宗閔涉請託,貶劍州長史。時李吉甫子德裕為翰林學士,錢徽榜出,德裕與同職李紳、元稹連衡言於上前云:徽受請託,所試不公;故致重覆。比相嫌惡,因是列為朋黨,皆挾邪取權,兩相傾軋,自是紛紜排陷,垂四十年。」推《舊·傳》之意,系由元和三年(八〇八)制策案起,數至大中初元(八四七),恰符四十之數。《新書》一七四《宗閔傳》只過錄《舊書》,故措辭亦含胡。司馬光修《通鑑》,明知元和時代僧孺等無與吉甫對抗立黨之可能,於是變易其文,在長慶元年下書稱:「自是德裕、宗閔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一面似已替《舊·傳》彌縫,另一方面卻又自開漏洞。因為自長慶元年(八二一)起,須計至咸通初元(八六〇),才夠四十之數,即使承認德裕得勢時有黨,然自彼外貶後十餘年間,事實上並無人繼而代之(觀德裕在崖州與姚諫議書所云「平生舊知,無復弔問」,可以反映),從何施其傾軋?故《通鑑》改寫,反不如因仍舊貫,表面尚說得去矣。(《述論稿》九四—九五頁以為始自元和,是承《舊書》之誤。)

  2.全祖望《李習之(翱)論》云:「且習之而懼逢吉耶,亦不敢斥逢吉;既斥之矣,抑復何懼之有?是蓋當時朋黨小人誣善失實之同,而史臣誤采之者,雖以荊公之識,不能盡諒此事,異矣。」

  3.杜牧《周墀墓誌》云:「李太尉德裕伺公纖失,四年不得,知愈治不可蓋抑,遷公江西觀察使兼御史大夫。」(《樊川集》七)即讓一步如牧所言,德裕仍比始終抉怨報復者較勝一籌。

  4.參拙著《白氏長慶集偽文》。(四八三—四八四頁)

  5.據張爾田《玉溪生年譜會箋》三引。

  6.此一條語焉不詳,如謂德裕嫉進士中之浮華者,則並不為誤,可參看前第一章第二節。

  7.《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七三頁。

  8.《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八九頁引《舊書》一一九《常袞傳》:「尤排擯非辭科登第者。」又同卷《崔(左衤右右)甫傳》:「常袞當國,……非以辭賦登科者莫得進用,……及(左衤右右)甫代袞,……作相未逾年,凡除吏幾八百員」。

  9.《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七七一八〇頁。

  10.同上七九頁。

  11.德裕自撰《劉氏志》云:「鍊師道名致柔,臨淮郡人也,不知其氏族所興。……不生朱門。」志又稱,劉嫁德裕四十一年,以大中三年己巳去世,依此上推,其嫁在元和四年己丑,正吉甫節度淮南之時。陳氏未細讀志文,誤認劉是李妾,(《史語所集刊》五本二分一七三頁)事因同時出土者又有李妾《徐盼志》,徐亦曾入道(同上一六九頁),但女子入道,與妻、妾身分無固定聯繫。(何光遠《鑒誡錄》二,「李德裕相公性好玄門,往往冠褐」)若劉是妻非妾,最少有三個鐵證:(1)《徐志》稱其生子二人,一名多聞,次名多燁;《劉志》則稱「有子三人,有女二人,聰敏早成,零落過半,中子前尚書比部郎渾,……幼子燁、鉅」;前志只記所生,後志兼記徐妾所生,嫡庶之分極明。(2)徐是妾,故志雲,「惟爾有絕代之姿,……庶爾子識爾之墓」,帶狎昵及命令口氣;劉是妻,故志雲,「愧負淑人」,措詞莊重,尤其銘文「念子之德,眾姜莫援」,眾姜指各妾,劉非嫡妻而何?(3)《劉志》後,第四男燁附記云:「己巳歲冬十月十六日,貶所奄承凶訃,……匍匐詣桂管廉察使張鷺請解官奔訃,竟為抑塞。……壬申歲春三月,扶護帷裳,陪先公旌旐發崖州」,完全是庶子致敬嫡母之文;惟劉為嫡母,故燁須解官奔喪,若劉為眾妾,則無需乎此。上三項均中古士族最重要之禮法,陳氏屢屢標榜禮法,反忽略嫡、庶之分,寧非百密一疏耶!鷺為牛黨之一(參《舊書·李德裕傳》),故阻燁奔喪,可見牛黨之報復手段。

  12.《述論稿》八七頁云:「亦有雖號為山東舊門,而門風廢替,家學衰落,則此破落戶之與新興階級不獨無所分別,且更宜與之同化。」

  13.《唐語林》四:「崔程謂人曰,崔氏之門若有一杜郎,其何堪矣!」杜氏自希望以來,屢代簪纓,卻被崔程如此鄙視,可見唐人所謂「門第」,有時就全族立論。

  14.《述論稿》七九—八〇頁。

  15.《述論稿》謂佑以妾為妻,不守閨門禮法。(九二—九四頁)按宋吳綱《五總志》:「杜佑妻梁氏早卒,既久嬖姬李氏,有敕策為夫人。崔膺勸佑讓封梁氏,且為表,其略曰:以妾為妻,魯史所禁;又云:豈伊身賤之時,妻同勸苦,而於榮達之後,妾享封榮,上憐之,乃並封梁氏」;則冊封之舉,發自德宗,佑雖嬖李,然仍未正妻號,故權德輿撰《佑墓誌》,不提李氏。陳漏檢此條,所論遂未中肯。《述論稿》又謂佑父希望實以邊將進用,並非士大夫之勝流門族(同上);按希望曾為恆州刺史,代、鄯二州都督,並不能算是邊將;其祖行敏為荊、益二州長史,父愨為右司員外郎、麗正殿學士(均見拙著《姓纂四校記》六一一頁),家系如此,寧可謂非勝流士族耶?由此愈見陳氏之抹煞事實,執持成見。

  16《述論稿》(九一頁)云:「山東舊族苟欲致身通顯,自宜趨赴進士之科,此山東舊族所以多由進士出身,與新興階級同化,而新興階級復已累代貴仕,轉成喬木世臣之家」(七九頁文略同);是進士變成門第、門第轉入進士之混亂狀態,遠發展於牛黨產生之前,到牛黨滋長時期,兩派分野,恐彼輩自己亦無從辨別。且如德裕祖棲筠出身進士,何以不列新興?倘曰棲筠能守家風,何以不走明經?(《述論稿》九一頁有「仕進無他塗」之言,誤也)且德裕不聯婚七姓,反取不知氏族之女子為妻(依管見推之,德裕之妻可能出身伎女,蓋如為貧農之子,猶可用「父某躬耕樂道」一類句語填入,今直雲「不知其氏族所興」,當有難言之隱矣)。寧非陳所謂家風淪替耶?

  17.《述論稿》八六—八七頁。

  18.《述論稿》屢提「山東士族」及「七姓」字樣,其意像是不屬此者就非舊族。但京兆韋氏之閬公房,曾收入「山東士大夫類例」之內,「山東」字樣,不能呆讀;張沛稱許「隴西李亶」,而袁誼斥為「山東人」(《舊書》一九〇上)亦可證。

  19.此外陳氏尚提出三點(八七—八九頁):(一)「牛李兩黨之對立,其根本在兩晉北朝以來山東士族與唐高宗、武則天之後由進士詞科進用之新興階級兩者互不相容,至於李唐皇室在開國初期以屬於關隴集團之故,雖與山東舊族頗無好感,及中葉以後山東舊族與新興階級生死競爭之際,遠支之宗室及政治社會之地位實已無大別於一般士族」;費如許氣力,無非替牛黨有宗閔尋求一個「例外」(非「原則」)。但須知舊族或非舊族的條件,只問其有無遠祖,是否名門,初無「遠支」「近支」之別,李回是太祖系,比宗閔為高祖系者支派更遠,何以李回又編入「李黨」?(二)「凡山東舊族挺身而出,與新興階級作殊死斗者,必其人之家族尚能保持舊有之特長,如前所言門風家學之類,若鄭覃者即其一例」;但對於李珏、楊嗣復,卻不能拈出門風廢替之實例(說見前),然則鄭覃個人之適合,系偶然性,非一般原則也。(三)「凡牛黨或新興階級所自稱之門閥多不可信也」;按彼輩以舊族自居,時人信之,此是當年之現實一,陳氏必要把僧孺、令狐楚排出於西魏以來關隴集團之外,無非歪曲史實以遷就其臆見。

  20.《新·表》七二上,趙郡東祖房有李續,曹州刺史,時代不符,非此人。或作李續之,按郎官柱及拓本王譚志(咸通五)皆作李續,《舊書》一六五《柳公綽傳》同。

  21.《述論稿》九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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