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李結黨蠹國01

2024-10-11 10:05:13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邪正不辨,敵我不分,最是人心之大患,牛僧孺、李宗閔結黨蠹國,賄賂公行,一般無行文人,鼓其如簧之舌,播弄是非,顛倒黑白,遂令千百年後之正人君子,猶被其蒙蔽而不自覺,是不可不大聲疾呼,亟加以廓清、辨正也。

  (一)李德裕無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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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以後,標舉「牛李」一詞,牛指僧孺,自無待論,「李」則相沿以為指目德裕,或且推及其父吉甫,此應辨明者一。《舊書》一七四《德裕傳》:「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結,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於外。(大和)四年十月,以德裕檢校兵部尚書、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至是恨(裴)度援德裕,罷度相位,出為興元節度使,牛李權赫於天下。」「牛李」顯指前文之「二憾」無疑。又《新書》一七四贊云:「僧孺、宗閔以方正敢言進,既當國,反奮私昵黨,排擊所憎,是時權震天下,人指曰『牛李』,非盜謂何?」是「牛李」一詞之初意,當時人原用以指斥僧孺、宗閔之結黨營私,五代時史官及宋祁尚能知其真義。無如牛黨之文人,好為讕言,施移花接木之計,把「李」字屬之德裕,形成「牛」「李」對立,藉以減少僧孺之過惡。後世不察小人之用心,遂至今而仍被其蒙蔽。

  德裕與僧孺不協,益令人誤信德裕確樹黨與僧孺為敵,此應辨明者二。後世政黨各標舉其政策,故可形成對立。僧孺、宗閔之黨則不然;其目的、手段,只是把持政權,以個人及極少數之利益為第一位而不顧國家、人民,性質屬於黑暗社會,非必有對立之敵黨存在,吾人讀史,不應膠持「兩黨」之成見。而且,德裕兩度執政,初次自大和七年二月至八年十月,二次自開成五年九月至會昌六年四月,末次尤得武宗專信,如果樹黨,正是其時。然而宣宗貶德裕,被波及之官位較著者,僅有工部尚書薛元賞、京兆少尹元龜兄弟及給事中鄭亞、劉濛三數人,元賞在開成初已位躋方鎮,挫抑閹寺,大為《新書》(一九七)、《通鑑》(二四五)所稱道,且與劉濛不久仍被起用。其餘德裕引進者,如白敏中、周墀、崔鉉,更大受宣宗倚任,敏中及墀固世所稱牛黨分子。又柳仲郢為僧孺辟客,德裕不以為嫌。(《舊書》一六五)征諸史實,德裕無黨,事甚瞭然。或又引《舊書》一七一《張仲方傳》,「自駁諡之後,為德裕之黨擯斥,坎坷而歿」,以明德裕有黨;但同傳曾載文宗謂「仲方作牧守無政,安可以丞郎處之」,是仲方自無能,何與李事,且彼嘗歷官中外,尤不得謂之坎坷也。

  再征諸德裕本人之言論,則文宗嘗與之論朋黨事,德裕對曰:方今朝士三分之一為朋黨;(《通鑑》二四四)言外見得德裕不結私黨。然此猶可諉曰德裕自譽也,今又進而求諸唐末中立派之言論,則懿宗時(咸通十年後),范攄《雲溪友議》八云:「或問贊皇之秉鈞衡也,毀譽無如之何,削禍亂之階,辟孤寒之路,好奇而不奢,好學而不倦,勳業素高,瑕疵不顧,是以結怨侯門,取尤群彥(光福、王起侍郎自長慶三年知舉,後廿一載復為僕射,武皇時猶主柄,凡有親戚在朝者不得應舉,遠人得路,皆相慶賀)。後之文場困辱者,若周人之思鄉焉,皆曰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回首望崖州」。僖宗時,無名氏《玉泉子》云:「李相德裕抑退浮薄,獎拔孤寒,於是朝貴朋黨,德裕破之,由是結怨而絕於附會,門無賓客。」又昭宗時,裴庭裕《東觀奏記》上云:「武宗朝任宰相德裕,雖丞相子,文學過人,性孤峭,疾朋黨如仇讎。」庭裕自承李珏(牛黨)是其親外叔祖,尤見批判無偏,宋孫甫《唐史論斷》成於《通鑑》(元豐七)之前,司馬光曾為作跋(元豐二),其卷下謂「德裕所與者多才德之人,幾於不黨」;在「牛李」案中最是平情之論。反之,如牛派為死黨,則《玉泉子》有云:「楊希古,靖恭諸楊也,朋黨連結,率相期以死,權勢熏灼,力不可拔。」(楊汝士是牛黨之一,居靖恭坊)德裕無黨,僧孺一派有死黨,記載甚分明,奈史家弗察,妄稱「牛」「李」各分朋黨,互相傾軋,垂四十年1,以嫉視小人為私黨,排斥奸佞為傾軋,如此顛倒是非,舉世寧復有公論。

  不畏強御,拒絕請託,最易招惹毀謗;若不挾私怨如丁柔立(見《通鑑》大中二年正月下),封建時代寧得幾人,牛黨對德裕父子多怨辭,在現存晚唐史料中,滲雜不少,此宜辨明者三。大抵牛黨對於異己,多任意誣善2,而德裕尤為怨府,其深文巧詆,稍一不察,便墮術中。開成五年正月,武宗即位,楊賢妃、安王溶、陳王成美賜死,《舊書》一七五采牛黨之說,以為德裕主謀;殊不知其時德裕尚在淮南,司馬光雖持偏牛態度,亦不能不為之辨正。(《通鑑考異》二一)周墀遷江西觀察,明明是德裕薦拔,而杜牧則以為德裕無法吹求墀之過失,故不得已而提升3,可謂極盡翻雲覆雨之能事。或更覺其未足,則又嫁名聞人以惑後世,如所傳白居易《貶崖州三首》4,白已前死兩年,固人人知其作偽者也。

  更有以為僧孺、德裕分樹兩黨,各自有其階級分野者,如沈曾植謂「唐時牛李兩黨以科第而分,牛黨重科舉,李黨重門第」5,此或一時不經意之言。近年陳寅恪從而推闡之,然其論實經不起分析,此宜辨明者四。原夫沈之立說,或因《玉泉子》稱:「李德裕以己非由科第,恆嫉進士舉者。」6然此條陳氏已揭出其不可信7。今試觀德裕入相武宗而後,除杜悰以門蔭、駙馬進身外,自余陳夷行、李紳、李讓夷、崔鉉、李回、鄭肅六相,均是進士,按進士地位取得優勢,然非謂進士科可以把持整個仕途也。陳氏誤會《舊書》不明確之敘述,因謂崔祐甫代常袞當國,用人不拘於進士,「前日常、崔之異同,即後來牛、李之爭執」8;殊不知進士名額,平均每年絕不能超過三十(參見岑仲勉《隋唐史》中唐史第十八節),根於不樂仕宦、繼續死亡及進士多中年人(同上)各種原因,任何時期可能在仕途之進士數目,試假定為六百,並不低估。此六百人當中又可劃分為三級,每級只約二百人;第一級登第未久,所官不過縣尉、主簿之類。第二級年資中等,內則遺、補、御史,外則藩鎮幕僚。第三級年資最老,位至郎中、刺史,甚而尚、侍、宰相。如果把內外文職作一統計,便曉然進士數目,大大供不應求,祐甫未上一年就除吏八百(《論事集》五,「每年春同年吏部得官一千五百人」,數更倍之),即使全用進士,仍是不敷,何況六百人中最少有三分二已廁身仕途耶。每歲吏部常選,皆懸缺待補之員,抑亦非宰相所能積壓。是知任何人執政,均無全用辭科或完全排斥非辭科之可能,常袞之偏差大約只是對於非辭科出身者不喜援引,論者未從客觀了解實際,漫據書本上模糊之詞,以行推斷,過矣。

  陳氏亦覺沈說站不穩,於是提出兩項區別:(甲)山東士族以經術、禮法為門風。(乙)新興階級系文詞浮薄之士,既轉成世家名族,遂不得不崇尚地胄(按「地胄」即「門第」之變文),同時,士族之舊習門風淪替殆盡者,亦屬此類9。乍觀似剖析入微,細讀乃牴牾錯出;今先就德裕本人論之,鄭覃女孫所適為九品衛佐之崔皋,陳以為保持舊門10,然德裕以淮南使相之公子,竟娶一個「不知其氏族所興」及「不生朱門」之劉氏為妻11,則又何說?豈非德裕已門風廢替與新興階級同流耶12?夫所謂舊族或非舊族,指其人所屬之整個氏族而言,有遠系可考者曰「舊」,無遠系可考者為「新」,區別甚易,不問本人之富貴、貧賤及行業如何也。故崔皋雖九品衛佐,不害其為舊族,李稹只自署「隴西」,(《國史補》上)意亦相同。如陳之說,則應為舊族或新興,直以個人之行業為標準,此豈中古時代「門第」之真義13。抑既曰「李黨重門第」,何以德裕反獎拔孤寒14?「孤寒」者孤立寒門,與「舊族」極端對立之階級也。抑既曰「牛黨重科舉」,而又曰「崇尚地胄」,是牛黨熔「科舉」「門第」於一爐也。高元裕奏請,「科舉之選,宜與寒士,凡為子弟,議不可進」(見第一章「進士科抬頭之原因及其流弊」),是舊族未嘗不極力爭取進士也。如斯糅合,兩派之間,何能畫出一道鴻溝?李珏、楊嗣復明明是舊族,陳曰:「即使俱非依託,但舊習、門風,淪替殆盡」,試問淪替殆盡,有何征據?李珏初舉明經,依陳氏論證之法,還繼承著北朝經術,未得為「家學衰落」。嗣復之父於陵,「居朝三十餘年,……始終不失其正」,更萬不能遽斷其「門風廢替」。文宗有言:「輕薄、敦厚,色色有之,未必獨在進士。」(《舊書》一七三)彼於當時風習,自必知之較悉;觀開天間,貴門子弟爭詣名姬楚蓮香(《開天遺事記》)及白行簡所撰《李娃傳》,便可互相反映。杜牧本出「城南韋杜、去天尺五」(《辛氏三秦記》)之舊門,而其人特以浪漫著,浮薄之士,何曾必在新興?陳無法轉圜,乃執杜佑之一節,列牧於新興階級15,由是舊族可以撥入新興,新興又忽變成舊族,構成「團團轉」之論證方法16。夫近世論階級烙印,並不容易脫換,今所謂「兩階級」既絕無厘然界限,究屬新興抑屬舊族,可以任意安排,執「既自可牛……亦自可李」之游移態度,或更謂「牛李兩黨既產生於同一時間,而地域又相錯雜,則其互受影響,自不能免,但此為少數之特例,非原則之大概也,故互受影響一事,可以不論」17,不了了之。若夫明經之為學,則文宗所云,「只念經疏,何異鸚鵡能言」,已是定評,猥以「經術」相推,滑稽已極。吾人細從事實推求之,則知牛黨對德裕,只是同一士族階級內結黨營私者與較為持正者之相互間鬥爭,並非「門第」與「科舉」之鬥爭18;因為爭取「科舉」出身,舊族與寒族並無二致,陳氏支離其辭,正所謂遁辭知其所窮19,已無贅辨之必要。今試分列兩表,其說能否成立,讀者當可瞭然矣。

  (甲)牛黨

  牛僧孺 舊族及進士。

  李宗閔 同上。

  李 珏 舊族,明經及進士。

  楊嗣復 舊族及進士。

  魏 謩 同上。

  楊虞卿 同上。

  楊汝士 同上。

  楊漢公 同上。

  蕭 澣 同上。

  李 漢 同上。

  張元夫 同上。

  杜 悰 同上。

  杜 牧 同上。

  白敏中 同上。

  蘇景胤 同上。(《因話錄》三)

  李 續 出身未詳20。

  張 鷺 同上。

  張又新 進士,非舊族。

  周 墀 同上。

  熊 望 同上。

  劉棲楚 出身寒鄙,為鎮州小吏。

  此外尚有兩人,被陳氏列入牛黨而實際確不然者:

  白居易 舊族及進士。長慶元年,白為進士重試官,將宗閔婿蘇巢落下,與主張用兵之裴度親善,顯不能列於牛黨。陳又謂白不孝21,其事早經陳振孫《白文公年譜》辨正。陳復拾羅振玉遺稿之說,認白父季庚舅、甥為婚,罪犯刑事22,更屬厚誣。如果德裕鄙薄白家23,何故拔用敏中24?

  蕭 俛 出自後梁,瑀至俛一家五相(瑀、嵩、華、復、俛),俛嫉奸邪,性介獨,家行尤孝,(《舊書》一七二)曾疏救吉甫,無依附牛黨痕跡。如曰俛不主用兵25,則須知當時不主用兵者,非止俛一人。

  (乙)陳氏所擬之「李黨」

  鄭 覃 舊族,非進士,會昌初,德裕薦為相,不就。

  陳夷行 進士,非舊族,開成二年初次入相,非德裕所引。

  李 紳 舊族及進士。

  李 回 舊族及進士,初因德裕貶官,後復起用。

  李讓夷 進士,非舊族,宣宗治德裕黨,並未波及26,且以司空節度淮南。

  李商隱 進士,非舊族。

  王茂元 武將,非舊族,以上二人,萬不能列入「李黨」27。

  劉 柯 進士,非舊族,以白居易薦入京應舉,曾撰《牛羊日曆》,但無「李黨」痕跡28。

  牛黨多僉壬,稍持正者即嫉之,故反對牛黨者可能是中立派,不必定是「李黨」,此一點,《述論稿》似乎分別不清。上舉八人,唯李紳、李回與德裕較密耳。其他,德裕柄政時曾見用者,若鄭亞、(四代進士,見《舊書》一七八),崔嘏、(《元龜》六四四)姚勖、(《新書》一二四)崔鉉、白敏中、令狐綯,皆舊族及進士,李拭為舊族及制科;(《會要》七六)又趙蕃、(《摭言》)劉濛(《新書》一四九)為進士,呂述為制科,(《會要》七六)薛元賞、元龜兄弟出身未詳,則皆非舊族也。舊族進士何以變為新興階級,《述論稿》已不惜筆墨為其解釋,然舊族仍有如許進士歸入德裕領導,何竟默不一言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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