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禍

2024-10-11 10:05:10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唐之亡,或雲由方鎮,或雲由宦官,其實兩者兼有之。然藩帥不恭,河北為烈,河北失於處置,懷恩之攜貳實致之,懷恩得副雍王適,則又因程元振、魚朝恩之沮子儀,推原禍始,方鎮之亂,亦宦官所造成者。

  貞觀十一年頃屢遣閹宦充外使,妄有言奏,事發,太宗怒。魏徵進曰:「閹豎雖微,狎近左右,時有言語,輕而易信,浸潤之譖,為患特深,今日之明,必無此慮,為子孫教,不可不杜絕其源。」太宗即詔自今已後,充使宜停。(《政要》五。並參《通鑑》一九五貞觀十四年十一月韋元方事及岑仲勉《隋唐史》中唐史第十九節)

  宦官攬權,釀於玄宗(見《隋唐史》中唐史十九節),而完成於肅、代、德。開、天之際,宦官幾若無所不能,直開前古未有之奇局。尤甚者監軍持權,節度反出其下(高仙芝征勃律,與邊令誠同行)。後來愈變愈壞,「戍卒不隸於守臣,守臣不總於元帥,至有一城之將,一旅之兵,各降中使監臨,皆承制詔委任」;(《宣公集》一八)例如河東帥嚴綬,貞元、元和間在鎮九年,軍政補署,一出監軍李輔光之手。又如淮西之役,諸道皆有中使監陣,進退不由主將,勝輒先使獻捷,不利又陵挫百端,苟非裴度奏請完全罷去,恐無成功之望。

  肅宗時,李輔國以扈從靈武功,還京後拜殿中監,兼閒廐、五坊((左周右鳥)、鶻、鷹、雞、狗為五坊)、宮院、營田、栽接總監、隴右群牧、京畿鑄錢、長春宮等使;凡有刑獄,必詣取決,隨意處分,皆稱制敕。於是譖死建寧王倓(至德二),矯詔移上皇(玄宗)於西內(上元元),殺張後及越、兗二王(寶應元),以閹宦而官司空、中書令,瀆穢朝綱甚矣。究其橫行之由,則專掌禁兵實為之。

  寵任宦官,漢、唐之弊政相同;漢以宦官典中書,是政權歸之(漢初禁衛有南、北軍,蓋因方位而得名,與宦官無涉),唐以宦官典禁兵,則兵權歸之,前者易制而後者難圖。代宗身受輔國之逼,不能明正其罪而出以賊殺,既賊殺矣,猶復多方掩飾,追贈太傅,彼輩小人何懼而不作惡耶?程元振雖有翼戴功,然懲前毖後,假不再令專制禁兵,何至吐蕃入犯,諸道坐視,倉惶幸陝,府庫盪空(廣德元)。去一輔國,復養一元振,去一元振,復養一朝恩,宦官之害,遂根深蒂固,牢不可拔,故謂唐亡由於自殺,可也。

  魚朝恩初以觀軍容使蒞九節度之師,卒致滏水(乾元二)、邙山(上元二)之敗,宜若有所戒矣。及又令朝恩統神策軍(本臨洮西之軍,祿山反後,衛伯玉率之赴陝)駐陝;只因陝州迎駕功1,代宗迴鑾後,遂超擢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朝恩於是率神策軍歸禁中,自充將領,且收管好畤、麟遊、普潤、興平、武功、扶風、天興諸縣,勢力益盛。

  唐代十六衛(左右衛及驍騎、武、威、領軍、金吾、監門、千牛等七衛,後七衛亦分左右,故共成十六),本以府兵為基本隊伍,府兵制漸壞,自須別謀補充;如高宗龍朔二年置左右羽林軍,玄宗開元二十七年擴置左右龍武軍(用唐隆功臣子弟充之),肅宗至德二載置左右神武軍(因羽林軍減耗寇難未息之故。《新唐書·兵志》稱,祿山反,天子西駕,禁軍從者才千人),仍不失為因時制宜之策,可議者,後來都付諸閹豎之手耳。羽林等軍統稱北衙六軍,與原有十六衛對峙,故稱十六衛為南衙;因此又常稱宦官所領之兵為北衙。柳伉嘗劾元振,兼及朝恩,請悉出內使隸諸州,持神策兵付大臣;及朝恩既誅(大曆五),內官不復典兵,其權本可以日削。詎涇卒潰變(建中四),德宗恨禁軍本不集,僅得竇文場、霍仙鳴諸宦者從行,遂將左右神策,悉委諸竇、霍,特立護軍中尉兩員,則不悟其過在自己誤用白志貞,初非外邊武臣之全不可恃,猜疑成性,飛蛾投火,宜乎閹禍之卒不可紓矣。

  

  尤無識者,唐廷之縱容宦寺,不徒付以兵,抑又聽其賄。代宗時,內官使四方者求賂弗禁,某次,遣使賜妃族,所得頗少,代宗滋不悅。又建中二年,振武監軍劉惠光貪婪,軍士共殺之。夫內使恣苞苴,為守令者苟不能敝屣一官,持正守法,勢必悉索以應;內官既可貪,外官寧復廉潔自葆,由是上行下效,重重剝削,民被壓迫而生變,此必然之勢也。

  中唐以後,志清閹宦者有三人:其一曰王叔文。順宗即位,叔文謀奪神策軍權,用宿將范希朝為京西北禁軍都將,其事殆與順宗有默契2。順宗在位,僅及七月,然甫繼大祚,即禁宮市之擾民、五坊小兒之橫暴,及鹽鐵使之月進,又出教坊女伎六百還其家,追左降官陸贄、鄭餘慶、韓皋、陽城還京師,起姜公輔為刺史,德宗秕政,廓然一清,「人情大悅」(此語見《順宗實錄》),只此小小施行,已為李唐一朝史所不多見,躁進小人,豈願辦此?豈能辦此?若叔文引用者如柳宗元、劉禹錫、陸質、呂溫、李景儉輩,皆知名於時,非僉壬可比,而論者乃詆以居心不正(宋洪邁),冤枉極矣!《舊唐書》一八四,稱讚俱文珍忠藎,尤為無識;此因唐末留下之記事,多屬小人秉筆,史家不精別擇,便昧是非。余嘗著論云:「憲宗中宦者計,惑於不願立太子之譖,切齒叔文(《十七史商榷》七四《程異復用》條,謂『憲宗仇視其父所任用之人,居心殆不可問。』猶未澈見其私慾。劉禹錫《子劉子自傳》謂,上素被疾,詔下內禪,宮掖事秘。功歸貴臣3,於是叔文貶死云云,即欲為叔文此案辯護;不過禹錫晚年深自引晦,故有匣劍帷燈之隱耳)。文人需次稍久,鬱郁不得志如韓愈輩(清《陳祖範文集》一《記昌黎集後》云:『退之於叔文、執誼,有宿憾,於同官劉、柳有疑猜』,正誅心之論,亦持平之論,吾人不能因彼負文名而從恕也),更詆以新進(按柳、劉同於貞元九年舉進士,歷十二年而授從六上之員外,尚非甚躁進者),從而群吠之,釀成君臣猜忌,舊新軋轢,閹寺乃隱身幕後,含笑而作漁人。然叔文暨八司馬輩非真醜類比周、黨邪害正(語本前引《商榷》條),大有公論在也。」(見《翰林學士壁記注補·自序》。八司馬即韋執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凖、程異。又《順宗實錄》雖有改寫,然觀愈作《柳子厚墓志銘》,責宗元「不自貴重」,及不能「自持其身」,可推知《實錄》固不以叔文為然者)4。

  以論叔文個人,則尤有可紀者:「劉辟以劍南節度副使將韋皋之意於叔文,求都領劍南三川,謂叔文曰:太尉使某致微誠於公,若與其三川,當以死相助;若不用,某亦當有以相酬。叔文怒,亦將斬之,而執誼固執不可。」(《順宗實錄》四)此叔文遇大事而能不自私且有裁酌於其間者也。得韋皋之助,或足以抗宦官,然去宦官而長藩鎮,則猶飲鴆止渴、拒虎進狼耳5。抑使無韋執誼之固執而終斬劉辟,又何至辟據蜀邀節鉞勞朝廷征伐之師耶。

  次為文宗。憲、敬兩宗之弒,唐廷無一人敢抗言其事。大和二年,劉(上艹下賁)應直言極諫試,策凡五千餘言,其切論黃門太橫,則言:「以褻近五六人總天下大政,……群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制其心,……其惡如四凶,其詐如趙高,其奸如恭、顯,陛下又何憚而不去之耶?」其論貪官污吏,則言:「人之於上也,畏之如豺狼,惡之如仇敵,今海內困窮,處處流散,……官亂人貧,盜賊並起,土崩之勢,憂在旦夕。」又主張「斥游惰之人以篤其耕植,省不急之費以贍其黎元。」考官憚宦官,不敢取,物論皆為叫屈(《舊書》一九〇下)。大和末文宗謀去宦官,未始不為劉(上艹下賁)之言所感動。換言之,此一舉措,文宗實主其事,鄭注等不過居輔成地位(昭宗天復《昭雪王涯等十七家詔》,有云:「並見陷逆名,本承密旨」,可證),閹寺處此,上無所施其主君搖惑,下無可扇其兩派交爭,洎楊承和、韋元素、王踐言流徙遠州,陳弘志杖殺,王守澄賜鴆,王守涓被誅(弘志即弒憲宗之人,皆大和九年事),事機日逼,兔死狐悲,遂不得不鋌而走險,是釀甘露之變。《十七史商榷》九一《訓注皆奇士》條,辨《新唐書》本傳詭譎貪沓之說,語最公允。當日閹人勢盛,士夫固多為作鷹犬者,《新唐書》僅據舊籍轉錄,正王氏所謂史官曲筆,不可盡恃也。《通鑑》二四五云:「訓、注本因守澄進,卒謀而殺之,人皆快守澄之受佞而疾訓、注之陰狡」;又二六三評訓、注二人云:「況李訓、鄭注反覆小人,欲以一朝譎詐之謀,翦累世膠固之黨」;按處變用權,聖賢所許,因守澄而進,固未能定訓、注終身。舊說謂訓、注反覆,無非為其謀殺守澄,充彼輩之說,則邪正不分,示人以從惡須終,而絕人自新之路,其為悖理,無待蓍龜。文宗既與鄭、李有密謀,(見《通鑑》二四五)則請問頭巾書生,應背守澄以誅奸惡乎?抑應念私恩而忘國事乎?大義尚可滅親,以謀守澄而目鄭注曰反覆,直不啻為宦官泄憤。行譎詐之謀,猶不克翦,而謂憑三數人之公言(充其量不過一劉(上艹下賁),於國事無大補救),可以翦惡乎?狄仁傑薦張柬之,論者極稱其保唐有功;夫五王(柬之與袁恕己、敬暉、桓彥范、崔玄(左日右韋)),武后所用,而幽武后者五王,未聞責五王之背武后也。司馬光之論鄭、李,與《新唐書》之論叔文,同一鼻孔出氣,質言之,迂儒不可與言大事而已。然閹宦之怒鄭、李、王(涯)、顧(師邕)諸君子,猶未息也,即《翰林學士壁記》之小小留題,亦芟除務盡6,藉口曰「文字昧沒」,美稱曰「粉繪耀明」(皆丁居晦《翰林學士壁記》中語),讀史者稍一失察,便為居晦之曲筆所蒙,閹寺之用心,不既陰且狠乎!閹寺之手段,不既毒且辣乎!文宗得不至滅燭之弒(敬宗),少陽之幽(昭宗)者,徒以外乏奧援(如澤潞劉從諫表請王涯等罪名),有所顧忌耳。幸奸邪雖熾,正誼終存,寺人之陰狠、毒辣,可以掩當日之目,不能盲後世之心,可以鉗百官之口。不能斷史家之腕,吾人生千百年下,猶得發其覆,揭其私,使鄭、李、王、顧諸君子之名,不至終於「昧沒」。(「閹寺處此」以下一大段,原見前引《壁記注·序》,惟字句先後,略有更動)李潛用記甘露之變,謂之《乙卯記》,李商隱詩只題《乙卯年有感》,都不敢顯斥其非(《漁隱叢話》前二二引蔡寬夫《詩話》。大和九是乙卯年),可見當日宦官橫行,人敢怒而不敢言之狀。

  第三人為崔胤,別見下文。

  憲宗英武,視肅、代、德三宗稍勝,故元和之治,陵駕中唐,如斥劉光琦之分遣敕使齎赦書(元和三年),允許孟容之械繫神策吏李昱(四年),抵許遂振於罪(五年),賜弓箭副使劉希光及五坊使楊朝汶死(六及十三年),杖死王伯恭(六年),聽裴度言,撤回諸路監軍(十二年),又呂全如擅取樟材治第,送獄自殺,郭旻醉觸夜禁,即予杖殺,未嘗不奮其剛斷,振彼朝綱;然寵任吐突承璀,始終不悟,卒死小人之手,復何閔焉。

  自憲宗而後,除敬宗以太子繼位外,無不由宦官擁立:

  穆宗 梁守謙、王守澄等。

  文宗 梁守謙、王守澄、楊承和等。

  武宗 仇士良、魚弘志。

  宣宗 諸宦官。

  懿宗 王宗實。

  僖宗 劉行深、韓文約。

  昭宗 楊復恭、劉季述。

  宦官之中,又以神策派占多數,握兵權也。穆宗之立,神策軍士每人賞五十千,六軍人三十千,金吾人十五千。敬宗之立,神策軍士猶每人賜絹十匹,錢十千,視藩鎮之擁立留後,曾無以異,夫何怪復恭有定策國老、天子門生之夸語,而文宗至於泣下沾襟也。(《新唐書》二〇七《仇士良傳》)

  注釋:

  1.廣德元年吐蕃退出長安,系傳說子儀將至,永泰元年則敗於回紇、子儀之合兵,梁思成云:吐蕃兩次進犯長安,魚朝恩都以神策軍平定了大局,(《文物參考資料》三三—三四期八七頁)殊非事實。

  2.《舊唐書·韓愈傳》言,韋處厚撰《順宗實錄》三卷,愈所撰繁簡不當,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穆宗、文宗均嘗詔史臣添改。又《路隋傳》言,愈撰《順宗實錄》,書禁中事太切直,宦寺不喜,訾其非實,有詔摘貞元、永貞間數事為失實,余不復改云云。案經數朝,顯與宦者有關,今傳之韓撰《順宗實錄》,或有一部分已非真跡。

  3.白居易《陵園妾》序:「托幽閉,喻被讒遭黜也。」陳寅恪以為寄慨者「其永貞元年竄逐之八司馬」,(《元白詩箋證稿》二五四頁)所見甚的。叔文為之魁,別無大惡,被讒亦可想,韓、白同時而臭味不相投,非特文章致力處之各走一途已也。白贊劉「文章微婉」,(《長慶集》六九)即在此等處著眼。

  4.《韓昌黎集》三《永貞行》,「小人乘時偷國柄」,目叔文為小人(《新書》一六八承其說),已論失其平;又曰「侯景九錫行可嘆」,則正欲加之罪矣。至於「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無非發自己的牢騷。平心言之,韓此詩直是黨宦口氣,與禹錫不黨宦者臭味迥異,而陳氏《述論稿》竟謂禹錫「所言禁中事亦與退之相同」,(九七頁)蓋猶未窺《子劉子自傳》之真意也。

  5.范仲淹《論叔文》云:「劉禹錫、柳宗元、呂溫坐叔文黨,貶廢不用,覽數君子之述作,禮意精密,涉道非淺,如叔文狂甚,義必不交。叔文以藝進東宮,人望素輕,然傳稱知書好論理道,為太子所信,順宗即位,遂見用,引禹錫等決事禁中,及議罷中人兵權,牾俱文珍輩,又絕韋皋私請,欲斬之(按此「之」字衍)劉辟,其意非忠乎。皋銜之,會順宗病篤,皋揣太子意,請監國而誅叔文,憲宗納皋之謀而行內禪,故當朝左右謂之黨人者,豈復見雪。《唐書》蕪駁,因其成敗而書之,無所裁正,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吾聞夫子褒貶不以一毫而廢人之業也。」(據紹興卅二年嚴有翼《柳文序》轉引)

  6.《資暇集》下云:「大和九年後,中貴人惡其名(注子)名同鄭注,乃去柄安系……目為之偏提。」可見我謂《翰林院壁記》之改修,系宦官欲削去鄭注、李訓、王涯、顧師邕諸人之名,並非臆測及深文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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