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武帝開拓事業的四時期
2024-10-11 10:03:29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武帝一朝對待外族的經過,可分為四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包括他初即位的六年(前141年至前135年),這是承襲文景以來保境安民政策的時期。
武帝即位時才十六歲,太皇太后竇氏掌握著朝政。這位老太太是一個堅決的「黃老」信徒,有她和一班持重老臣的掣肘,武帝只得把勃勃的雄心暫時按捺下去。在建元三年(前138年)閩越圍攻東甌(今浙江東南部)時,武帝就對嚴助說:「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於是他派嚴助持「節」去向會稽太守請兵,但因為「節」並不是發兵的正式徽識,嚴助幾乎碰了釘子。在這一時期里,漢對匈奴不但繼續和親,而且饋贈還格外豐富,關市的留易也格外起勁,可是武帝報仇雪恥的計劃早已決定了——他派張騫去通使西域就在即位的最初二年間。
第二個時期是從建元六年竇太后之死至元狩四年大將軍霍去病兵臨瀚海,凡十六年(前135年至前119年),這是專力排擊匈奴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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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氏之死,讓漢朝歷史進入了新階段。她所鎮抑著的幾支歷史暗流,等她死後,便一齊迸涌,構成卷括時代的新潮。自她死後,在學術界裡,黃老退位,儒家的正統確立;政府從率舊無為變而發奮興作,從對人民消極放任變而為積極干涉。這些暫且按下不表,現在要注意的是漢廷的對外政策從軟弱變而為強硬。她死後的次年,武帝便派重兵去屯北邊;是年考試公卿薦舉「賢良」,所發的問題之一,便是「周之成康……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慎……氐、羌徠服……嗚呼,何施而臻此歟?」次年,漢便向匈奴尋釁,使人詐降誘單于入塞,同時在馬邑伏兵三十萬騎,想要把單于和他的主力一舉聚殲。這陰謀雖沒有成功,但一場狠斗從此開始。
晁錯的估量是不錯的,只要漢廷把決心立定,把力量集中,匈奴絕不是中國的敵手。計在這一時期內,漢兵凡九次出塞撻伐匈奴,前後斬虜總在十五萬人以上,只最後元狩四年(前191年)的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就斬虜八九萬人。先時,元狩二年(前121年),匈奴左地的昆邪王慘敗於霍去病將軍之手,單于大怒,要加誅戮,他便投降了漢朝,而他帶走的軍士號稱十萬,實數也有四萬多。光在人口方面,匈奴在這一期內就已受了致命的打擊(匈奴比不得中國,即便二者遭受同數目的耗折也不能算一回事。計漢初匈奴有控弦之士三十萬,後來縱有增加,在此期內壯丁的耗折也總在全數一半以上)。在土地方面,匈奴在這一期內所受的損失也同樣的大。首先,秦末再度淪陷於匈奴的河套一帶(當時稱為「河南」)給將軍衛青恢復了。武帝用《詩經》中讚美周宣王征伐獫狁的「出車彭彭,城彼朔方」的典故,把新得的河套地置為朔方郡,並以厚酬召募人民十萬,移去充實它,又擴大前時蒙恬所築憑黃河為天險的邊塞,從此畿輔才不受匈奴的威嚇。後昆邪王降漢,又獻上今甘肅西北的「走廊地帶」(包括月氏舊地,為匈奴國中最肥美的一片地)。武帝把這片地設為武威、酒泉兩郡(後來又從中分出張掖、敦煌兩郡,募民充實之),從此匈奴和氐羌(在今青海境)隔絕,中國和西域乃得直接交通,而中國自北地郡以西的戍卒減去一半。後來匈奴有一首歌謠,紀念這一次的損失(依漢人所譯),歌謠道:
失我焉耆(燕支)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最後在元狩四年的一役,匈奴遠遁瀚海以北,漢把自朔方渡河以西至武威一帶(今寧夏南部,介於綏遠和甘肅間)也占領了,並且在這裡開渠屯田,駐吏卒五六萬人(唯未置為郡縣),更漸漸地向北蠶食。是年,武帝募民七十餘萬充實朔方以南一帶的邊境。
元狩五年至太初三年,凡十七年(前118年至前102年)間,是武帝對外的第三個時期。在這一時期內,匈奴既受重創,需要休息,不常來侵寇;武帝也把開拓事業轉向別方:先後征服了南越、西南夷、朝鮮,並將它們皆收為郡縣;從巴蜀開道通西南夷,役數萬人;戡定閩越,遷其種族的一大部分於江淮之間,並且首次把國威播入西域。
西域在戰國時是一個神話中的境地,屈原在《招魂》里描寫道: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
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一直到張騫出使之時,漢人還相信那裡的崑崙山為日月隱藏之所,其上有仙人西王母的宮殿和苑囿。對這神話中的境界,是武帝首先做了有計劃的開拓。武帝在即位之初,早已留意西域。先時月氏國給匈奴滅了以後,一部分的人逃入西域,占據了塞國(今伊犁一帶),驅逐了塞王,另建一新國,是為大月氏(餘眾留敦煌、祁連間為匈奴役屬的叫作小月氏),他們對於匈奴,時圖報復。武帝從匈奴降者的口中得到這消息,想聯絡月氏共伐匈奴,便募人去和它通使,漢中人張騫應募。這使事是一個很大的冒險。是時,漢與西域間的交通要道還是在匈奴人的掌握中,而西域諸國多受匈奴的命令。張騫未入西域,便為匈奴所獲,拘留了十多年,他苦心保存著他那象徵使者身份的「節」,終於率眾逃脫。這十多年中,西域起了一大變化。先前有一個遊牧民族,叫作烏孫的,在故月氏國西,給月氏滅了。他們投奔匈奴,被匈奴人收容,至是,受了匈奴的資助,向新月氏國發起猛攻。月氏人被迫開始第二次的逃亡,又找到一個富厚而文弱的國家——大夏(今阿富汗斯坦)——把它鳩居雀巢地占據了,遺下塞國的舊境為烏孫所有。張騫到大夏時,月氏人已給舒服的日子軟化了,再不想報仇。張騫留居年余,不得要領而返,復為匈奴所獲,幸而過了年余,單于死,匈奴內亂,他才得間逃歸。騫為人堅忍、寬大、誠信,甚為蠻夷所愛服。他出國時同行的有一百多人,去了十三年,僅他和一個胡奴堂邑父得還。多虧這胡奴在路上給他射鳥獸充飢,否則他已經絕糧死了。
張騫自西域歸還,是轟動朝野的大事。他給漢人的政治、商業和文化開了一道大門——後來印度佛教的輸入,就是取道西域的。這我國史上空前的大探險,不久就成了許多神話故事的掛釘。《張騫出關志》《海外異物記》等類誇誕的書,紛紛地堆到他名下,可惜這些書現在都失傳了。
張騫第二次出使是在元狩四年匈奴新敗後,這回的目的是烏孫。原來烏孫自居塞地便國勢陡強,再不肯朝事匈奴,匈奴派兵討伐它,不勝,從此與它結下讎隙。張騫向武帝獻計:用厚賂誘烏孫來歸舊地(敦煌、祁連間),並嫁給公主,結為同盟,以斷「匈奴右臂」;烏孫既歸附,則在它西邊的大夏(即新月氏)等國皆可收為外藩。武帝以為然,因派張騫再度出使。這回的場面比前次闊綽得多,受張騫統率的副使和將士共有三百多人,每人馬二匹,帶去牛羊以萬數,金幣價值「巨萬(萬萬)」。騫至烏孫,未達目的,於元鼎二年(前115年)歸還,過了年余便死了。雖然目的不成,但烏孫也派了一行數十人跟他往漢朝報謝。這是西域人第一次來到漢朝的京都,窺見漢朝的偉大。騫死後不久,他派往其他國的副使也陸續領了報聘的夷人回來了,而武帝繼續派往西域的使者也相望於道,每年多的十幾趟,少的也五六趟,每一行大的幾百人,小的也百多人,他們攜帶的禮物也大致同張騫時一般。於時,請求出使西域,或應募前往西域,成了郡國英豪或市井無賴的一條新辟的出路。西域的土產,如葡萄、苜蓿、石榴等植物,被種植在了大漢的土地上;音樂如摩訶、兜勒等曲調,也成了漢人間一時的風尚。烏孫的使人歸去,宣傳所見所聞,烏孫由此重漢。匈奴聞它通漢,要討伐它,烏孫恐懼,乃於元封初年(前110年)和漢室聯婚,結為兄弟。但匈奴聞訊,也把一個女兒送來,烏孫王不敢拒卻,就一箭貫雙鵰地做了兩個敵國的女婿。
中國在西域占優勢乃是元封三年至太初三年(前108年至前102年)間對西域兩次用兵以後的事。第一次用兵是因為當路的樓蘭、姑師兩小國,它們受不了經過漢使的需索和騷擾,勾通匈奴,攻劫漢使;結果,樓蘭王被擒,國為藩屬;姑師兵敗國破,雖尚倔強,但其後二十年(前89年)終被武帝征服。第二次用兵是因為大宛國隱匿著良馬,不肯奉獻;結果在四年苦戰之後,漢兵包圍大宛的都城,迫得大宛的貴族把國王殺了投降。樓蘭、姑師尚近漢邊,大宛則深入西域的中心。大宛服,而漢的聲威震撼西域,大宛以東的小國紛紛遣派子弟,隨著凱旋軍入漢朝貢,並留以為質。於是,漢自敦煌至羅布泊之間沿路設「亭」(驛站),又在渠犁國駐屯田兵數百人,以供給使者。
自漢結烏孫,破樓蘭,降大宛,匈奴漸漸感到西顧之憂。初時東胡為匈奴所滅後,其餘眾分為兩部:一部分退保鮮卑山,因號為鮮卑;一部分退保烏桓山,因號烏桓(二山所在,不能確指,總在遼東塞外遠北之地)。漢滅朝鮮後,又招來烏桓,讓它們居住在遼東、遼西、右北平、漁陽、上谷五郡的塞外,從此匈奴又有東顧之憂。元封六年(前105年)左右,匈奴大約是為避與烏桓衝突,向西退縮;右部從前是和朝鮮、遼東相接,這時變成了和雲中郡相對。至此,定襄以東,無復烽警,漢對匈奴的防線減短了一半。
武帝的開拓事業,也即漢朝的開拓事業,在這第三個時期已登峰造極。計在前一時期和這一時期內,他先後辟置了二十五個新郡;此外他征服而未列郡的土地尚有閩越、西域的一部分,和朔方以西、武威以東一帶的故匈奴地。武帝時期最後一批的新郡,即由朝鮮所分的樂浪、臨屯、玄菟、真番四郡(四郡占朝鮮半島偏北的大部分地區及今遼寧省的一部分。此外,在半島的南部尚有馬韓、弁韓、辰韓三族,謂之三韓,包含七十八國,皆臣屬於漢),置於元封三年(前108年)。越二年,武帝把擴張了一倍有餘的大帝國重加調整,將除畿輔及外藩以外的廣大國土分為十三州,每州設一個督察專員,叫作「刺史」。這是我國政治制度史上一個重要的轉變。
刺史的制度,淵源於秦朝各郡的監御史。漢初,這一官被廢了,雖然有時丞相會遣使巡察郡國,但那不是常置的職官。刺史的性質略同監御史,而所監察的區域擴大了。秦時監御史的職權不可得而詳,而西漢刺史的職權是以「六條」察事,舉劾郡國的守相。那「六條」是:
(一)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
(二)二千石(即食祿「二千石」的官,指郡國的守、相)不奉詔書,倍公向私,旁諂牟利,侵漁百姓,聚斂為奸。
(三)二千石不恤疑獄,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任賞,煩擾刻暴,制削黎元,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訛言。
(四)二千石選署不平,苟阿所愛,蔽賢寵頑。
(五)二千石子弟,怗倚榮勢,請託所監。
(六)二千石違公下比,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政令。
第一和第六條的對象都是「豪宗強右」,即橫行鄉里的地主。這一流人在當時社會上的重要性和武帝對他們的注意就此可以想見了。
武帝對外的第四個時期,包括他最後的十五年(前101年至前87年)。在這一時期,匈奴巨創稍愈,又來寇邊。而中國經了三四十年的征戰,國力已稍疲竭,屢次出師報復,屢次失利。最後,在征和三年(前90年)的一役中,漢軍竟全軍盡覆,主帥也投降了。禍不單行,是年武帝又遭家庭的慘變,太子冤死。次年,有人請求在西域輪台國添設一個屯田區,武帝在心灰意冷之餘,以一道懺悔的詔書結束了他一生的開拓事業,略謂:
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每口三十錢)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而今又請田輪台!……乃者貳師(李廣利)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請遠田輪台,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今朕不忍聞。……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馬復令是指許民因養馬以免徭役之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又二年,武帝死。
不過這一時期中匈奴的猖獗只是「迴光返照」的開始。在武帝死後三十四年內(前86年至前53年),匈奴天災人禍,外災內憂,紛至沓來,直至它向漢稽首稱臣為止。其間重要的打擊凡三次。第一次(前72年),匈奴受漢和烏孫夾攻,人畜的喪亡已到了損及元氣的程度;單于怨烏孫,自將數萬騎去報復,值天大雪,一日深丈余,全軍幾盡凍死;於是烏孫從西面,烏桓從東面,丁令又從北面,同時交侵,匈奴人民死去十中之三,畜產死去十中之五,諸屬國一時瓦解。又一次(前68年),鬧大饑荒,據說人畜死去十之六七。最後一次,國內大亂,始則五單于爭立,終則呼韓邪與郅支兩單于對抗;兩單于急著款塞納降,為漢屬國,並遣子入侍。後來郅支為漢西域都護所殺,匈奴重複統一,但終西漢之世,它都臣服中國不改。隨著匈奴的臣服而喪失的,是它在西域的一切宗主權——它的「僮僕都尉」給漢朝的西域都護替代了。都護駐烏壘國都(今新疆庫車),其下有都尉分駐三十餘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