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秦漢之際中國與外族

2024-10-11 10:03:26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在敘述武帝之所以為「武」的事業以前,我們得回溯秦末以來中國邊境上的變動。

  當秦始皇時,匈奴既受中國的壓迫,同時它東邊的東胡和西邊的月氏(亦一遊牧民族,在今敦煌至天山間,其秦以前的歷史全無可考。《管子·揆度篇》和《逸周書·王會篇》中的禺氏,疑即此族)均甚強盛。因此匈奴只得北向外蒙古方面退縮。但秦漢之際的內亂和漢初國力的疲敝,又給匈奴以復振的機會。適值匈奴出了一個梟雄的頭領——冒頓單于。冒頓殺父而即單于位約略和劉邦稱帝同時,他把三十萬的控弦之士套上鐵一般的紀律,向四鄰攻略:東邊,他滅了東胡,拓地至朝鮮界;北邊,服屬了丁零(匈奴的別種)等五小國;南邊,他不獨恢復了蒙恬所取河套地,還侵入了今甘肅平涼至陝西膚施一帶;西邊,他滅了月氏,把國境伸入漢人所謂的「西域」之中(即今新疆及其以西和以北一帶)。這西域包含三十多個小國,其中一大部分不久後也成了匈奴的臣屬,匈奴在西域設了一個「僮僕都尉」去統轄它們,並且向它們徵收賦稅。冒頓死於文帝六年(前174年),是時,匈奴已儼然是一個大帝國了,它內分三部:單于直轄中部,和漢的代郡、雲中郡相接;單于之下有左右賢王,分統左右兩部;左部居東方,和上谷以東的邊郡相接;右部居西方,和上郡以西的邊郡及氐羌(在今青海境)相接。胡俗尚左,左賢王常以太子充任。

  匈奴的土地雖廣,但大部分是沙磧或鹵澤,不生五穀,而除新占領的月氏境外,草木也不十分豐盛,因此牲畜不會十分蕃息。他們的人口還比不上中國的一個大郡。當匈奴境內人口達到飽和的程度以後,生活的艱難使他們不得不以劫掠中國為一種副業。而且就算沒有生活的壓迫,漢人的酒谷和彩繒對於他們也是莫大的引誘。匈奴的人數雖寡,但人人在馬背上過活,全國皆是精兵,這是中國人所做不到的。光靠人口的量,漢人顯然壓不倒匈奴。至於兩方戰鬥的本領,號稱「智囊」的晁錯曾做過精細的比較。他以為匈奴有三種長技:

  (一)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如也。

  (二)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兵)弗如也。

  (三)風雨疲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如也。

  但中國卻有五種長技:

  (一)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

  

  (二)勁弩長戟,射疏(廣闊)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三)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器),弗能當也。

  (四)材官(騎射之兵)騶(驟)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

  (五)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

  這是不錯的。按理說,中國的長技比匈奴還多,那麼,漢人對付匈奴應當自始便是不成問題的。可是漢人要有效地運用自己的長技,比之匈奴,卻要困難得多。匈奴因為是遊牧的民族,沒有城郭宮室的牽累,「來如獸聚,去如鳥散」,到處可棲息,他們簡直用不著什麼防線。但中國則從遼東到隴西(遼寧至甘肅)都是對匈奴的防線,而光靠長城並不足以限住他們的馬足。若是沿邊的要塞皆長駐重兵,那是財政所不容許的。若臨時派援,則漢兵到時,匈奴已遠颺,漢兵要追及他們,難於捉影,但等漢兵歸去,他們又捲土重來。所以對付匈奴,只有兩種可取的辦法:一是一勞永逸地大張撻伐,拼個你死我活;二是以重賞厚酬,招民實邊(因為匈奴的寇掠,邊地的居民幾乎逃光),同時把全體邊民練成勁旅。前一種辦法,武帝以前沒有人敢采;後一種辦法是晁錯獻給文帝的,文帝也稱善,但沒有徹底實行。漢初七八十年間,中央對匈奴的一貫政策是忍辱修好,而結果殊不討好。當高帝在平城給冒頓圍了七晝七夜,狼狽逃歸後,劉敬獻了一道創千古奇聞的外交妙計:把嫡長公主嫁給單于,賠上豐富的妝奩,並且約定以後每年以匈奴所需的漢產若干奉送,作為和好的條件;這一來匈奴既顧著翁婿之情,又貪著禮物,就不便和中國搗亂了。高帝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捨不得公主,於是用了同宗一個不幸的女兒去替代。不過單于們所稀罕的毋寧說是「糵酒萬石,稷米五千斛,雜繒萬匹」之類,而不是託名公主而未必嬌妍的漢女。所以從高帝初年到武帝初年間共修了七次「和親」,而遣「公主」的只有三次。和親使單于可以不用寇掠而得到漢人的財物,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他手下沒得到禮物或「公主」的將士們更不能滿足。每度和親大抵只能維持三幾年的和平,而堂堂中國反向胡兒納幣進女,本身已是夠丟臉了,賈誼所謂「可為流涕」的事,就是指此。

  上面講的,是漢初七八十年間西北兩方面的邊疆狀況,讓我們再看其他方面的。

  在東北方面,朝鮮半島上的國族還很紛紜,其中較大而與中國關係較密的是北部的朝鮮和南部的真番。真番在為燕所征之前無史可稽。朝鮮約自周初以來,燕齊的人民或因亡命,或因生計所迫,移殖日眾;至遲到了秦漢之際,朝鮮在種族上及文化上皆已與諸夏融為一體,在語言上則和北燕屬同一區域。在戰國末期(確年無考),燕國破胡的英雄秦開(即副荊軻入秦的秦舞陽的祖父)曾攻朝鮮,取地二千餘里。不久,朝鮮和真番皆成了燕的屬地,燕人為置官吏。秦滅燕後,於大同江外空地築障以為界,對朝鮮控制稍弛,朝鮮名雖臣服於秦,實不赴朝會。漢朝初立,理無遠略,把東北界縮到大同江。高帝死時,燕王盧綰率叛眾逃入匈奴,燕地大亂。燕人衛滿聚黨萬餘人,渡大同江,居秦故塞,收容燕齊的亡命之徒,繼滅朝鮮,據其地為王,並降服真番及其他鄰近的東夷小國。箕子的國祀經八百餘年,至此乃絕。衛滿依著朝鮮向來的地位,很恭順地對漢稱臣,與漢約定各保邊不相犯,同時半島上的蠻夷君長要來朝見漢天子時,朝鮮應不加阻礙。但到了衛滿的孫右渠(與武帝同時)登上王位時,便不再和漢朝客氣,他一方面極加招誘逃亡的漢人,一方面禁止鄰國的君長朝漢。

  在南方,趁秦末的內亂,閩越和西南夷均恢復自主,南越則為故龍川縣(屬南海郡)令真定(趙)人趙佗所割據。漢興,兩越均隸藩封。但南越自高帝死後已叛服不常,閩越在武帝初年亦開始侵邊,而西南夷則直至武帝通使之時,還沒有取消獨立。

  以上一切邊境內外的異族當中,足以為中國大患的只有匈奴,武帝的對外舉措也以匈奴為主要目標。總的來說,武帝滅朝鮮有一部分為的是「斷匈奴右臂」,而他通西域則全是為「斷匈奴左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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