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康熙間九子奪嫡案

2024-10-11 09:59:57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聖祖即位之年,明裔始亡,遺民無可歸向,乃移而屬諸隱遁之故明皇子。其時朱三太子實在民間,雖莫能跡其確址,風聲自不可盡泯。吳三桂起事之年,京師亦有朱三太子事開始。自是隱約出沒,恆掛人口。至康熙三十八年南巡,謁明太祖陵,敕訪明後,備古三恪之數,且舉元後蒙古之恩禮不替為證,天下未嘗不聞而義之,然決無人敢冒死希此榮寵。在朱三太子自身,或真有亡國之恨,光復之願,則雖屈於無力,亦決不欲出臣清朝;而其他故明疏屬,亦莫有入網羅者。則滿洲人之深忌華夏故主,誠中形外,人盡喻之,可想見矣。至四十七年乃卒泄漏朱三太子真相,審理既確,卒以假冒誅之,盡殺其子孫,此事余別有述,不備載。夫歷代帝裔,得保全者原少,清以為明討伐叛亂入關,有國亦已六七十年,擬乎杞宋之封,或出由衷之語。夫曹魏代漢而山陽有國,其亡乃在晉永嘉之亂;司馬代魏,陳留就封,其卒亦在晉惠太安之初。曹馬世稱篡竊之凶,猶能容前代之君如此。聖祖不能容明裔,亦胸中自有種族之見,唯恐人望之有歸,此則後來排滿,亦自種之因也。

  聖祖以儒學開一代風氣,儒家言:天子至於庶人,皆以修身為本,身修則家齊,然後可以治國平天下。聖祖過舉無多,不可謂身不修,然諸皇子之狠戾殘賊,太子旋廢旋立,既立復廢,臨朝痛哭,不能救正,至晏駕亦有疑義,復開兄弟相殺之端,此亦人倫之變矣。帝於諸王,縱之太過,教之太疏。始立太子,亦留心為擇師保,而為權幸所間,敬禮不終,後遂無正人敢為太子師者,太子亦不復擇師。觀應詔陳言之董漢臣,當太子有師保時,而以「諭教元良」為說,與「慎簡宰執」並舉,則太子必有不率教之徵象。而為太子師者即湯斌,斌亦言慚對董漢臣,蓋有不可顯言之故在。其「慎簡宰執」一言,侵及明珠、余國柱,閣臣合而仇言者,湯斌為眾矢之的,幾獲重譴。當是時,明珠權傾內外,正人悚息,以傾軋牽及太子之師,無從施教。太子如此,諸王可知。聖祖於訓子之事,不列於政治朋黨之外,旗下人家視教子之師為教書匠,此風在聖祖時已然,殆亦關外遺傳之弊習也。

  要之當時宰執之非人,固大不理於人口,而與元良之教並舉,則太子失教,亦為一大事可知。明珠擅權,余國柱濟惡,閣員悉受指麾,廷臣多承意指,湯斌之由巡撫入為太子師,亦由明珠輩不得婪索於蘇省,慫恿內召,機械變詐,盛極一時。聖祖無尊重子師之誠意,清代名流,以湯為一代名臣之最,記其言行事實者極多。耿介,登封人,與斌俱先以詞臣為監司,解官師事孫奇逢講學,為清道學名儒。斌薦與同輔太子,正是重視輔導太子之責,斌遭構忌,牽連及介,遂並休致。又吏部尚書達哈塔,旗員中之賢者。康熙十八年,魏象樞保清廉官,以達哈塔與陸隴其同薦。至是亦以尚書為太子講官。與湯、耿並獲咎。達哈塔以滿籍大臣,同輔導太子,即同獲咎,又不比耿介之為湯斌所薦,應與株連矣,然亦以講書失儀,與湯、耿同罰,而湯、耿之獲咎,則又不言講書失儀事,要是正人不能為太子師而已。是年八月,達哈塔亦以他事降級卒。嗣後更不聞有士大夫為太子師者,唯於諸家集中,見太子作字吟詩,由聖祖傳視諸臣,諸臣例為諛訟,或太子自以令旨賜諸臣詩字,諸臣紀恩等作。無親切輔導之人,設有之,則太子失愛時,必有土大夫遭其罪戮者矣。夫太子生在康熙十三年,明年立為太子,至二十六年只十四歲,於湯、耿諸臣被譴,未必有所關涉,要其不可受教之故,必自有在。太子母孝仁皇后,索尼之女,大學士索額圖之妹。聖祖諸子多為私親所昵比,其例甚多。聖祖平時似不過問,至釀禍乃咎之,則唆太子不率教者即此私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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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館《索額圖傳》:「皇太子允礽以狂疾廢黜,上諭筵臣曰:『昔允礽立為皇太子時,索額圖懷私倡議,凡服御諸物,俱用黃色,所定一切儀制,幾與朕相似,驕縱之漸,實由於此,索額圖誠本朝第一罪人也。』」

  然則太子之不能率教,自有養成驕縱之人。明珠、余國柱欲排擠湯斌,引之於輔導之任,即是投之陷阱。聖祖諸子之禍,不能謂非無由致之。至世宗取得大位,於國事實能勝繼承之任,此亦清自得天之幸,非人事所能及也。撮書康熙晚年太子諸王之禍如左(下)。

  《理密親王允礽傳》,自湯斌卒後續敘云:「太子通滿、漢文字,嫻騎射,從上行幸,賡詠斐然。二十九年七月,上親征噶爾丹,駐蹕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遘疾,召太子及皇三子允祉至行宮。太子侍疾無憂色,上不懌,遣太子先還。三十三年,禮部奏祭奉先殿儀注,太子拜褥置檻內,上諭尚書沙穆哈移設檻外,沙穆哈請旨記檔,上命奪沙穆哈官。」

  此事殊可怪,定一拜褥之位置,而禮臣張皇如此。檢《東華錄》,事在三月丁未,《錄》云:「諭大學士等:『禮部奏祭奉先殿儀注,將皇太子拜褥設置檻內。朕諭尚書沙穆哈曰:「皇太子拜褥應設檻外。」沙穆哈即奏請朕旨,記於檔案,是何意見?著交該部嚴加議處。』尋議,尚書沙穆哈應革職交刑部,侍郎席爾達、多奇均應革職。得旨:沙穆哈著革職,免交刑部;席爾達、多奇,俱從寬免革職。」禮部定祭先儀注,必過尊太子,雖有諭移太子拜褥向下,亦不敢從。請旨記檔,冀免後禍。太子之驕縱,及其左右如索額圖等之導以驕縱,聖祖之明,豈有不知?不思變化太子氣質,但嚴處禮臣,使之聞之,父子之間,過存形跡,亦失諭教之道,唯有坐待其禍發而已。

  《傳》又云:「三十四年,冊石氏為太子妃。三十五年二月,上再親征噶爾丹,命太子代行郊祀禮,各部院奏章,聽太子處理,事重要,諸大臣議定啟太子。六月,上破噶爾丹還,太子迎於諾海河朔,命太子先還。上至京師,太子率群臣郊迎。明年,上行兵寧夏,仍命太子居守。有為蜚語聞上者,謂:『太子昵比匪人,素行遂變。』上還京師,錄太子左右用事者置於法,自此眷愛漸替。」

  錄太子左右用事者置於法,其時為三十六年,太子年二十四。此節文證以《東華錄》,是年九月甲午,上還京師,而先二日壬辰,諭內務府,處分膳房人、茶房人、哈哈珠子等人。則所謂太子左右用事者,未有一外廷士大夫也。

  《東華錄》:「康熙三十六年九月壬辰,上諭內務府總管海喇孫等:『膳房人花喇、額楚,哈哈珠子德住,茶房人雅頭,伊等私在皇太子處行走,甚屬悖亂,著將花喇、德住、雅頭處死,額楚交與伊父英赫紫圈禁家中。』」

  膳房、茶房皆御小臣,哈哈珠子為王子親隨,此等人本可奔走宮府,而以行走為悖亂,其中必有悖亂事實。額楚一名,可交與其父圈禁,其父必系親切要人。太子既獲冊立,尚何所求,而樂與廝役小人交結如此,可見聖祖失教。十年前自湯斌、耿介等獲咎之後,東宮已無正人為左右,詹事府名為東宮官屬,與輔導之事絕不相關。太子方在英年,而不親師保如此,其亦異於前代盛明之主矣。

  《傳》又云:「四十七年八月,上行圍,皇八子(當作皇十八子,或排印時誤脫)允祄疾作,留永安拜昂阿。上迴鑾臨視,允祄病篤,上諭曰:『允祄病無濟,區區稚子,有何關係?至於朕躬,上恐貽高年皇太后之憂,下則系天下臣民之望,宜割愛就道。』因啟蹕。九月乙亥,次布爾哈蘇台,召太子,集諸王大臣,諭曰:『允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肆惡虐眾,暴戾淫亂,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惡愈張,僇辱廷臣,專擅威權,鳩(糾)聚黨與(羽),窺伺朕躬起居動作。』」

  聖祖於此時有包容二十年之說,是年太子方三十五歲,二十年前僅十五歲耳,是年為康熙四十七年,二十年前為二十七年,其前一年即湯斌、耿介獲咎,董漢臣以天旱陳言涉及太子之時,可知太子之不率教,其實舉國已知,雖不從明珠等閣員殺董漢臣,而太子師橫被責讓,並無約束太子之意,蓄意包容,遂歷二十年而決裂,豈非姑息之愛誤之?

  《傳》又云:「平郡王訥爾素、貝勒海善、公普奇遭其毆撻,大臣官員亦罹其毒。朕巡幸陝西、江南、浙江,未嘗一事擾民,允礽與所屬恣行乖戾,無所不至,遣使邀截蒙古貢使,攘進御之馬,致蒙古俱不心服。朕以其賦性奢侈,用凌普為內務府總管,以為允礽乳母之夫,便其征索,凌普更為貪婪,包衣下人無不怨憾。」

  不用正人輔導,而用太子乳母之夫總管內務府,以便其征索。夫使太子征索於內務府,內務府所轄者包衣,自然以貪婪取怨,豈非姑息縱惡之至。

  《傳》又云: 「『皇十八子抱病,諸臣以朕年高,無不為朕憂。允礽乃親兄,絕無友愛之意。朕加以責讓,忿然發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縫竊視。從前索額圖欲謀大事,朕知而誅之。今允礽欲為復仇,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上且諭且泣,至於仆地。」

  「索額圖欲謀大事」句,《東華錄》作「助伊潛謀大事」,語更明顯。則往時已有圖逆發覺之事,但或以為事出索額圖,未必太子本意耳。考清《國史·索額圖傳》,事在四十二年四月,《傳》所敘與此不同。索額圖已於四十年以老乞休允之。四十一年,復召侍太子德州養病,以時方南巡,太子侍行,至德州而病,帝遂迴鑾,而留太子德州養病也。太子養病必召其私親侍,且為縱惡之私親,是時猶純為姑息如此。索額圖先為家人訐告罪款,留中未宣,至四十二年仍傳諭:「家人告爾,留內三年,有寬爾之意,而爾背後怨尤,議論國事,結黨妄行;舉國俱系受朕深恩之人,若受恩者半,不受恩者半,即俱從爾矣。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時,爾乘馬至皇太子中門方下,即此是爾應死處,爾自視為何等人耶?朕欲遣人來爾家搜看,恐連累者多,所以中止。若將爾行事指出一端,即可正法。念爾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令爾閒住,又恐結黨生事,背後怨尤議論,著交宗人府拘禁。」尋死于禁所。《傳》取敘諭辭[詞),吞吐不明,訐告之款,未明何事,而結黨妄行,若非舉國受恩,即可俱被誘惑而去。據此情罪,直是與帝互爭天下,天下非索額圖所能有,其為代太子謀早取大位明矣。其下忽又掩過重情,但責以德州侍疾時,乘馬失禮於太子,即是死罪,與上說大異。又雲若搜看其家,恐多連累,則又非失禮而有犯逆,且不可使有連累,則顧忌甚切,自屬為太子地矣。然則索額圖助太子謀逆之案,早發覺於五年之前,太子不悛,又日日在防範之內,廢太子之禍,固已迫在眉睫矣。

  《傳》又云:「即日執允礽,命直郡王允禔監之。誅索額圖二子格爾芬、阿與吉善及允礽左右二格、蘇爾特、哈什太、薩爾邦阿,其罪稍減者遣戍盛京。」

  觀所誅者乃索額圖二子,余亦旗下人員,大抵索等所援引同類。此時有名之罪人,不過如此。十一年前所置於法之太子左右用事人,更為旗下群小,並不必記其名,則太子之隔絕士大夫,固已久矣。「諭教元良」之語,初不足動聖祖之心。在二十餘年之前,早信從士大夫,斥退私親,扶植正士,以坊培東宮,其時方十四五歲童子,少成若性,熏德善良,何至異日之慘!

  後第一次廢太子,其時已言似有鬼物憑之,遂開允祉首告允禔厭勝事。厭勝當亦不誣,但促其首告,或此疑為鬼附之說。要之聖祖之愛憎太子,初無成心,非有移愛他子而致此,則甚可信。祭告文不見《東華錄》,王《錄》唯云:「翰林院奉敕撰之文,不當帝意,自撰此文。翻清書時,又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二語改譯。再諭以『不可改,不可以為此系人臣語,人君實更應鞠躬盡瘁』。」云云。據此則祭告文實是親筆,世疑宮中發見(現)聖祖親筆文,文字俱甚劣,遂以為御筆盡出倩代者,前言清列帝作字,每對眾揮毫,不應盡假,文理亦於講讀談論中窺見程度。證以此文,及其諭飭撰譯之人,決非不能作通順文字者也。

  太子廢后復立,聖祖顧念其子,疑為鬼物所憑,而又恰有謀太子者適為厭勝之事。太子之失德,自不緣厭勝而來,而其乘此疑團,遂認為被厭勝,以圖一時之復位。帝雖欲復立,終疑請復立為圖見好太子,作異日居功之地,則務譴臣下之言復立者。窺伺帝旨之徒,遂疑帝實不欲復太子,而別舉允禩以當之,又大失帝意。此善投機會者之弄巧反拙,成康熙間奪嫡案之一大反覆。

  自四十八年三月,復立太子。逾二年,至五十年十月,復以旗籍大臣多人為太子結黨會飲,所牽涉者有戶部書辦沈天生等,串通本部員外郎,包攬湖灘河朔事例,額外多索銀兩,諸大臣皆受賄,為數亦不過數千金。因謂:「允礽求此等人保奏,惟(唯)其不仁不孝,難於進益,徒以言語貨財,賣屬此輩,潛通信息,尤屬無恥之人。」此其痛斥太子,情節猥瑣,《東華錄》甚詳,而似亦不甚近情。以將傳帝位之太子,何求於群小而與為朋比?《史稿》撮敘,更不分明,疑其中有難言之隱矣。諸大臣者,尚書耿額,又指為索額圖之家奴,欲為索額圖報復,牽連審訊,至明年五月始結,罪至絞監候以下有差,而太子尚未俱廢,使其覺悟改悔,未嘗不留與時機。而太子為人,眾臣既盛道其聰明,聖祖亦言其騎射、言詞、文學無不及人之處,何以甘入下流,為稍知自愛之子弟所不肯為?此則失教之至,而縱使習染於旗籍昏憒之索額圖家,少成若性,豈非溺愛不明於先,而又不能終於憒憒,盡失英主之本色,以致有一廢再廢之舉耶?太子過惡,前輩別無記載,故只有疑其冤抑,意為奪嫡之餘,世宗朝修聖祖實錄多未可信。然世宗於允礽初無圖奪之跡,後因不立太子,始生事在人為之志,乃別是一事。謂允禩輩奪嫡甚烈,適為世宗驅除,未始不幸獲漁翁之利則有之;至《聖祖實錄》謂盡出雍正朝偽撰,則於事理為不必然。而其證據,今尤有可舉者,錄之以存其真相。

  《朝鮮實錄》:肅宗三十四年戊子,即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庚寅,是月癸酉朔,庚寅乃十八日。是日書:「皇曆責咨官韓重琦齎來清國咨文,清國廢其太子胤礽,本朝方物之贈太子,勿令齎來。其廢黜詔制略曰:『荒淫無度,私用內外帑藏,捶撻大臣以下,欲為索額圖(胤礽之外親名)傍伺朕躬,若不於今日被鴆,即明日遇害雲。』」

  據此則廢太子詔,實是當時原文。

  又:三十五年己丑,即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甲午,是月壬申朔,甲午為二十三日。是日書:「冬至使閔鎮厚、金致龍、金始煥等自清國還,引見勞慰,仍問虜中事,鎮厚對曰: 『(以下先言朱三太子事,略之)蓋聞虜中形止,漸不如前,胡人持皇帝陰事,告外人無所隱,如乍廢太子,旋復其位;毆曳馬齊,仍官其子。處事已極顛倒。而又貪愛財寶,國人皆稱愛銀皇帝。且太子性本殘酷,百姓公傳道之曰:「不忠不孝,陰蒸諸妹。」若其諸子之暴虐,乃甚於太子云。胡命之不久,此可知矣。』」

  朝鮮忠於明,始終對清視為胡虜,乾隆以後稍改,然終不忘明。蓋其國見解,自命為箕子之後,而於女真持種族之見甚深,因種族之見,其評清帝本不甚作美辭,自難盡信,但所傳清國百姓談太子之過惡,及諸子之無佳譽,當是得諸聞見。

  《史稿·允礽傳》:「五十一年十月,復廢太子,禁錮咸安宮。」

  據《本紀》及《東華錄》,書廢太子在九月庚戌,即九月晦日,次日十月辛亥朔,御筆朱書諭王大臣,故允礽再廢在五十一年十月,諭中有云:「前次廢置,情實憤懣,此次毫不介意,談笑處之而已。」故更無頒詔等事。

  《傳》又云:「五十二年,趙申喬疏請立太子,上諭曰:『建儲大事,未可輕言。允礽為太子時,服御俱用黃色,儀註上幾於朕,實開驕縱之門。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太宗亦未豫(預)立。漢、唐已事,太子幼沖,尚保無事,若太子年長,左右群小,結黨營私,鮮有能無過者。太子為國本,朕豈不知,立非其人,關係匪輕。允礽儀表、學問、才技,俱有可觀,而行事乖謬,不仁不孝,非狂易而何?凡人幼時,猶可教訓,及長而誘於黨類,便各有所為,不復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輕定。』自是上意不欲更立太子,雖諭大學士、九卿等裁定太子儀仗,卒未用。終清世不復立太子。」

  不立太子,為清一代特色。乾隆朝有端慧太子永璉,則由追贈。復作《儲貳金鑒》,集古來立太子之為禍事跡,垂訓後世,亦皆以康熙朝事為炯戒焉。益知《聖祖實錄》非世宗以意修改。而世宗於太子之廢,實無所干預。但神器無所歸,乘機取得大位,康熙間極力營謀奪嫡者,至時反為他人拾取而去,因忿極而多不遜之言行,遂開世宗屠戮兄弟之端,余別有考,不具錄。

  奪嫡之獄,允禩為主,度允禩籠絡人心,其術必有大過人者。諸兄弟皆為盡力,宗藩貴戚,滿漢大臣,亦多有預其謀者。老臣如佟國維、馬齊,勛舊如遏必隆之子阿靈阿,佟國綱之子鄂倫岱,明珠之子撥敘,漢文臣如王鴻緒,皆以舉允禩為太子被譴。兄弟中如允禔、允?、允禧、允禵,皆甘推戴,允禔為皇長子,尤身犯大不韙以遂其私,不知何以歸心允禩至此。世宗亦專以允禩為大敵。聖祖斥責允禩,深刻如此。縱諭諸皇子語,或一時未達外廷,然會鞫張明德,詞連多人,又奪允禩貝勒,當已明白可共喻矣。然又有大臣會舉為太子一事,終疑太不近情,或斥責允禩之語,不無世宗朝添入。至其被舉而為聖祖所責,則固事實。允禩之奪貝勒,則但以聞張明德誕語而不奏聞耳。

  《傳》又云:「上幸南苑,遘疾還宮,召允禩入見,並召太子使居咸安宮。未幾,上命諸大臣於諸皇子中,舉可為太子者。阿靈阿等私示意諸大臣舉允禩,上曰:『允禩未更事,且罹罪,其母亦微賤,宜別舉。』上釋允礽,亦復允禩貝勒。四十八年正月,上召諸大臣,問倡舉允禩為太子者,諸臣不敢質言,上以大學士馬齊先言眾欲舉允禩,因譴馬齊,不復深詰。尋復立允礽為太子。」

  以上為允禩奪嫡曲折。後世宗即位,引近允禩,首封親王,畀以重任,初不致憾於奪嫡,且舉允禩之大臣,亦多倚任。後來深罪允禩,不緣奪嫡前案,別見余《三案考實》中《世宗入承大統案》。太子復立後又廢,斯時允禩無可希冀,而允禵獨為撫遠大將軍,聖祖擬有付託意。允禵為世宗同母弟,後亦不容於世宗。當時人言藉藉,以為世宗乃奪允禵之位。允禵行十四,世宗行四,所謂親承末命時,以聖祖「傳十四皇子」之語,改「十」字為「於」字而奪之也。語見《大義覺迷錄》,世宗自述而自辟之。要之聖祖諸子,皆無豫(預)教,唯世宗之治國,則天資獨高,好名圖治,於國有功,則天之佑清厚,而大業適落此人手,雖於繼統事有可疑,亦不失為唐宗之逆取順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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