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雍正登基的血色權謀
2024-10-11 10:00:03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康熙間奪嫡之案,前已敘述。至雍正間,復於諸王多所戕殺,舊時因避時忌,不暇細考其曲折,鮮不以為即奪嫡之餘波,頌世宗者且以為能代故太子報怨矣。不知奪嫡之魁為允禩,雍正初尊以親王,任以總理,極意聯絡,事實昭然。後來變計,在《實錄》情節不備,論者益無所徵信。唯事結於曾靜勸岳鍾琪反清,與呂留良著書排滿。諸王同為聖祖之子,豈有黨附於反清排滿之理,何以並為一談,此必有故。昔時《大義覺迷錄》為禁書,細閱者少,改革後大事研討,則真相出矣。允禩之得罪於雍正朝,必以不服世宗之嗣位,而世宗之嗣位,自有瑕疵,供人指摘。指摘之根由,出於諸王;指摘之文字,則在曾靜筆錄。呂留良乃其學派之牽涉,因治及反清排滿之罪,非世宗本意所重視也。此事余別有《世宗入承大統考實》,不具述。唯允禩輩前尚身預奪嫡,罪狀允禩者猶為有說。至世宗兄皇三子誠親王允祉,前以保護太子聞,則有功於嫡;後又不入允禩等案內,則無嫌於世宗。只以甘心閒散,不欲預聞政務為罪,至奪爵禁錮以死。此事可作一補敘,知世宗有難言之隱在也。
《東華錄》: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甲午,聖祖崩。十六日丁酉,頒遺詔。二十日辛丑,世宗登極。十二月初九日庚申,上釋服,移居養心殿。十二日癸亥,諭:「陳夢雷原系叛附耿精忠之人,皇考寬仁免戮,發往關東。後東巡時,以其平日稍知學問,帶回京師,交誠親王處行走。累年以來,招搖無忌,不法甚多,京師斷不可留,著將陳夢雷父子發遣邊外。或有陳夢雷之門生,平日在外生事者,亦即指明陳奏。楊文言乃耿逆偽相,一時漏網,公然潛匿京師,著書立說。今雖已服冥刑,如有子弟在京者,亦即奏明驅遣。爾等毋得徇私隱蔽。陳夢雷處所存《古今圖書集成》一書,皆皇考指示訓誨,欽定條例,費數十年聖心,故能貫穿今古,匯合經史,天文地理,皆有圖記,下至山川草木,百工製造,海西秘法,靡不備具,洵為典籍之大觀。此書工猶未竣,著九卿公舉一二學問淵通之人,令其編輯竣事,原稿間有訛錯未當者,即加潤色增刪,仰副皇考稽古博覽至意。」此為加罪諸王府官屬賓友之始,而適以誠親王開端。惟(唯)未明言兄弟相戕,用耿精忠牽涉立說。陳、楊與耿藩舊事,久已消釋,今忽重提,其實追憾誠王之得聖祖歡心,由於陳、楊之以學問為輔佐。
世宗當時相形見絀,甫即大位,即修此怨。其證如下:
清宮《文獻叢編》第三冊載戴鐸清折十件,其康熙五十七年第九件云:「奴才戴鐸謹啟:主子萬福萬安!奴才素受隆恩,合家時時焚禱,日夜思維,愧無仰報。近因大學士李光地告假回閩,今又奉特旨,帶病進京,關係為立儲之事,詔彼密議。奴才聞知驚心,特於彼處相探,彼云:『目下諸王,八王最賢。』等語。奴才密向彼云:『八王柔懦無為,不及我四王爺,聰明天縱,才德兼全,且恩威並濟,大有作為,大人如肯相為,將來富貴共之。』彼亦首肯。但奴才看,目下諸王個個生心。前奴才路過江南時,曾為密訪,聞常州府武進縣一人名楊道升者,此人頗有才學,兼通天文,此乃從前耿王之人也。被三王爺差人請去,養在府中,其意何為?又聞十四王爺,虛賢下士,頗有所圖,即如李光地之門人程萬策者,聞十四王爺見彼,待以高坐,呼以先生。諸王如此,則奴才受恩之人愈覺代主子畏懼矣。求主子刻刻留心,此要緊之時,誠難容懈怠也。謹啟。」件後記云:蒙批:「楊道升在三府已有數年,此乃人人皆知。」又蒙批程萬策之旁:「我輩豈有把屁當香焚之理。」又蒙批:「我在京時,如此等言語,我何曾向你說過一句。你在外如此小任,驟敢如此大膽。你之死生,輕若鴻毛;我之名節,關乎千古。我作你的主子,正正是前世了。」等諭。
戴鐸十啟,自康熙五十二年至六十年間之事。世宗即位以後,令鐸匯錄原文並所蒙批諭,成折存檔,不過明鐸時時望己作帝,而己則時時斥絕之,以見其並不與鐸同此奢望也。然其批諭語氣,豈是實行斥絕,所謂「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證以十啟中前後各件,可以味其意旨。
第一啟,五十二年,略言:「主子有堯舜之德,奴才受格外之知。當此君臣利害之關,終身榮辱之際,雖一言而死,亦可少報知遇於萬一。皇上有天縱之資,誠為不世出之主,諸王當未定之日,各有不並立之心。處英明之父子,不露其長,恐其見棄;過露其長,恐其見疑。處眾多之手足,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爭,彼有所勝,此皆其所以為難。孝以事之,誠以格之,和以結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間,無不相得。我主子天性仁孝,皇上前毫無所疵。其諸王阿哥,俱當以大度包容,使有才者不為忌,無才者以為靠。昔東宮未事之秋,側目者有云:『此人為君,皇族無噍類矣!』此雖草野之諺,未必不受二語之大害也。奈何以一時之小忿,而忘終身之大害乎?(一段)至於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優禮也,一言之譽,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譖,即可伏禍之根。主子敬老尊賢,聲名久著,更求刻刻留心,逢人加意。素為皇上親信者不必論,即漢官宦侍之流,似應見而俱加溫獎,在主子不用金帛之賜,而彼已感激無地矣。賢日久日盛,日盛日彰,臣民之公論,誰得而逾之?(二段)至於各部各處之閒事,似不必多與聞也。本門之人,受主人隆恩難報,尋事出力者甚多。興言及此,奴才亦覺自愧。不知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有一益必有一損,受利受益者未必以為恩,受害受損者則以為怨矣。古人云:『不貪子女玉帛,天下可反掌而定。』況主子以四海為家,豈在些須之為利乎?(三段)至於本門之人,豈無一二才智之士,但玉在櫝中,珠沈(沉)海底,即有微長,何由表見(現)?頃聞奉主子金諭,許令本門人借銀捐納。仰見主子提拔人才至意。更求加意作養,使本門人由微而顯,由小而大,俾在外為督、撫、提、鎮,在內為閣部、九卿,雖未必人人得效,而或得二三人,未嘗非東南半臂也。(四段)
以上數條,萬祈採納。奴才今奉差湖廣,來往似需歲月,當此緊要之時,誠不容一刻放鬆,稍為懈怠。倘高才捷足者先主子而得之,我主子之才智德學,素俱高人萬倍,人之妬(妒)念一起,毒念即生,至勢難中立之秋,悔無及矣。」蒙批:「語言雖則金石,與我分中無用。我若有此心,斷不如此行履也,況亦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尚有希圖之舉乎?至於君臣利害之關,終身榮辱之際,全不在此。無禍無福,至終保任,故但為我放心。凡此等居心語言,切不可動,慎之慎之!」
世宗獎鐸語為金石之言,又自明其無此意,不但無此意,且視為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其餘事實俱不辨,則言行不相符,已顯然矣。蓋所謂金石之言,唯第一段,世宗後來所持態度,頗與相合,故知其最為心賞。唯所言英明之父,不露長則恐見棄;過露長則恐見疑。此種心理,豈是視為苦事而欲避之;苦欲避之則不露長而聽其見棄足矣。即其處兄弟之間,欲不以氣焰使人生畏,蹈廢太子之覆轍,亦非避事之語,而獎之為金石之言,皆言行之矛盾也。第二段要結名譽,是當時諸王所爭趨之路。世宗手法獨高,所不屑為,若循鐸意,以此博臣民之共贊,是即過露長而使英主生疑也。此段必非所謂金石之言也。第三段見世宗在當時干預各部各省閒事,以招聲色貨利之奉,與諸王相等。以取賂而有所左右,右者以賄得之,自不以為恩;左者以不納賄失之,則必抱怨。此亦未嘗非金石之言。但可知世宗未正位以前,招權納賄,是康熙諸王積習。後來亦自言在藩邸時舉動,乃別有故,以後不許諸王藉口仿行,亦可與鐸說參證。第四段可知世宗於門下人,借與貲財,令其捐納得官,廣樹黨羽,豈非事實。黨世宗者有年羹堯、隆科多兩人已足,而年、隆兩人各不相知,戴鐸又何從而知。故雍正元年,鐸尚言恐年羹堯與十四王西邊有事,己願以死自誓,倒借給兵丁錢糧,冀用其力,則固不知羹堯專為世宗防制十四王也。
第三啟,五十五年,略言:「奴才路過武彝山,見一道人,行蹤甚怪,與之談論,語言甚奇。俟奴才另行細細啟知。」蒙批有云:「所遇道人,所說之話,你可細細寫來,做閒中往來遊戲。」
第四啟,五十五年,略言:「所遇道人,奴才暗暗默祝,將主子問他,以卜主子。他說乃是一個『萬』字。奴才聞知,不勝欣悅。其餘一切,另容回京見主子時,再為細啟知也。福建到京甚遠,代字甚覺干係,所以奴才進土產微物數種,內有田石圖書一匣,匣子是雙層夾底,將啟放於其內,以便主子拆看。謹啟。」蒙批有云:「你如此做事方是,具見謹慎。所遇道人,所說之話,不妨細細寫來。你得遇如此等人,你好造化。」
道人談禍福,為陰謀儲位明證。圖書匣雙層夾底,中藏啟本,又極稱其謹慎。此其曖昧妖惑,在史書皆作不道論。當時允禩之於相士張明德,與此何殊?聖祖方議允禩之罪,而世宗以大欲所在,效其尤而加甚焉。「視為大苦,避之不能。」此等口頭禪,固亦示戴鐸輩不必拘泥矣。
第七啟,五十六年,略言:「奴才數年來受主子高厚之恩,惟(唯)有日夜焚祀,時為默禱,靜聽好音,不意近聞都門頗有傳言。奴才查台灣一處,遠處海洋之外,另各一方,沃野千里。台灣道一缺,兼管兵馬錢糧。若將奴才調補彼處,替主子屯聚訓練,亦可為將來之退計。即奴才受主子國士之知,亦誓不再事他人也。」蒙批:「你在京若如此做人,我斷不如此待你也。你這樣人,我以國士待你,比罵我的還利害。你若如此存心,不有非災,必遭天譴。我勸你好好做你的道罷。」等諭。
此啟可見戴鐸之無知識。當五十六年,十一月間正十四王子允禵受命為撫遠大將軍之日,故謂正在靜聽好音。而都門頗有傳言,即傳言允禵之已默承儲眷耳。因此請世宗代謀台灣道缺,在海外屯聚訓練,冀作一島反抗嗣君之計,且表明不事他人,賴此一著。此豈知世宗之心。世宗於西陲早置一年羹堯,允禵此去,正落其度內。此固非戴鐸所知,但戴鐸輩此時已心索氣絕直思據台灣以作雍邸孤忠,直可笑可鄙之至。以上各啟,世宗若真無幸心,每啟皆可斥絕,或竟舉發之,安有此迭次批諭乎?
世宗於允禩諸人,從奪嫡案中,已相形取得勝利,知前此力圖奪嫡者,更無再得儲位之望。而允祉則前以保護太子,為聖祖所心重,又以踴躍修書,合聖祖尚文好學之意。其實效修書之力者,乃陳夢雷、楊文言二人。楊尤身負天算、律呂絕學,為聖祖自命獨有心得而舉世罕及之事。此實世宗所最忌而無如之何,甫即位遽修怨於陳、楊。其原委撮敘於下:據陳夢雷《松鶴山房集》,夢雷與李光地均中康熙九年進士,均入翰林,同省同年,通家相得,同以請假回籍。而十三年撤藩之變,耿精忠以福建叛,既逼夢雷從逆,又召外郡縉紳。光地自泉州安溪本籍至,以年家子先謁夢雷尊人。陳氏父子均勸光地勿受叛藩職,光地意未決。時楊文言在耿幕,與夢雷交密,夢雷約文言與光地相見,告以耿必無成,急歸謀間道通疏京師,請兵由贛州徑指汀州,精忠方以全力備仙霞關,大兵可由汀州直入閩腹地。朝廷得光地蠟丸書,致前敵行之有效,光地受上賞。十五年,精忠勢蹙乞降,文言遂歸。夢雷以十九年入都自陳,而朝議方以精忠為所屬首告,降後仍通逆,召精忠對質治罪,而夢雷以職官從逆論死。光地為明其非得已,然不言其上疏請兵時夢雷亦預謀也。故僅得減死戍遼東,時為二十一年。至三十七年聖祖東巡,夢雷獻詩稱旨,召還京,命侍誠親王邸。王命輯《彙編》一書,分類排纂群籍至三千餘卷,校刊未竣而聖祖崩。世宗諭旨中改其名為《古今圖書集成》。追論夢雷罪再遣戍,時夢雷年已七十一。所云藩變時之罪,聖祖早雪免之,且頗蒙恩賚,獎其文學,御書聯語賜之,有「松高枝葉茂,鶴老羽毛新」之句。故夢雷以「松鶴山房」名其集。因怨光地,作《絕交書》行於世,世謂之安溪負友,成一公案。世宗於即位後追理夢雷前罪,實為與允祉為難,非聖祖憐才宥過意也。至楊文言以布衣入藩幕,在三藩未變以前,本不為罪。既變被羈,精忠降而脫歸,所至不諱其在閩時事。十八年夢雷入都,文言與偕行。夢雷得罪無究及文言者。旋以天算絕學,應徵入明史館預修《歷志》。清《國史·梅文鼎傳》:「康熙間,《明史》開局,《歷志》為檢討吳任臣所修,嘉興徐善、宛平劉獻廷、常州楊文言各有增定,最後以屬黃宗羲,又以屬文鼎。」蓋文言之預修《歷志》,尚在黃梨洲以前。當康熙二十六年丁卯,李光地自記其《陛辭問對》,尚言:「文言為耿精忠幕賓,閩亂起,被留為天文生。」聖祖但問:「渠曉《幾何原本》否?」李奏:「似乎通曉。」上曰:「西洋書文理不通者多,用渠理法,改成通順,則盡善矣」云云。此見文言之依耿,聖祖時大廷公言不諱。而帝欲以中國文字改述《幾何原本》理法,即今《數理精蘊》中之《幾何原本》。而《精蘊》為《歷律淵源》之一種,《淵源》為誠邸屬文言所修,其宗旨蓋定於是也。是時文言似尚未入史館。後既預史事,又為徐乾學引參洞庭山書局。至四十年左右,乃由夢雷引入誠邸,修《歷律淵源》。據光地《榕村語錄》:「四十一年壬午,南巡至德州。東宮病,駐蹕,語光地古尺及天上一度當地上二百五十里等事,雲已叫三阿哥自京師細細量來,三阿哥算法極精等語。其時文言入邸未久,而誠邸之精算學,已為聖祖所夸,則亦非初無所解,盡倚辦於文言,但或得文言指授而益可稱許耳。」
文言,字道聲,《松鶴山房集》中皆稱道聲,而光地《集》中雖亦稱道聲,亦或作道生,唯戴鐸啟本及雍邸批辭(詞)作道升。當康熙季年,世宗已極注意道升之歸誠邸。道聲在閩,原無為耿丞相之說,世宗追誣之,以歸罪於誠邸。此康熙六十一年世宗諭旨,不惜以天子誣罔匹夫,知其怨毒之鐘於誠邸,不過忌陳、楊修書之能為誠邸博聖祖之歡心而已。自此誠邸若口無間言,當亦可保其軀命,以其究無擠其儲位之實跡也。然卒不能免者,則必以誠邸知世宗嗣位真相,辭色之間,既不竭誠輸服,將有發其隱覆之嫌。觀其坐罪之詞。多不成罪狀,由世宗自行宣布,而諸王大臣加以描畫,歸結於父子革爵正法,由特旨改為拘禁終身,何其酷也!世宗所宣布誠邸罪名,唯見《上諭旗務議覆》中。《東華錄》無之,想已為《實錄》所削。茲錄如下:
雍正八年五月上諭:「誠親王允祉,自幼即為皇考之所厭賤,養育於外,年至六歲,尚不能言,每見皇考,輒驚怖啼哭。」
誠邸為世宗兄,誠幼時事,豈世宗所能置議?且此事豈論罪所當牽涉?
「及年歲漸長,則性情乖張,行事殘刻。於皇考之前,則不義不孝;於其母妃,則肆行忤逆。是以皇考屢降諭旨,將其心術不端之處宣示於眾。此舉朝所共知者。」
誠邸生母榮妃,忤逆之說無考。唯於怡邸母敏妃之喪,在康熙三十八年,不滿百日薙髮,為聖祖所責,允祉自怨自艾,作《責躬集》。陳夢雷《集》中有《責躬集序文》:
「其接待諸兄弟,皆刻薄寡恩,諸兄弟皆深知其人而鄙棄之。」
誠邸擁護廢太子,明見聖祖諭旨褒美之,其他刻薄,唯見本諭旨中怡邸喪事。誠邸有二兄,大阿哥以鎮魘太子,為誠邸所發;二阿哥即太子,諸兄弟中唯誠邸救護之,為聖祖所賞。其餘仇太子者自不慊於誠邸。若謂誠邸刻薄,誠邸無權,只有情誼之不浹,並無危害之相加。諸弟若果鄙棄其兄,即諸弟亦負不恭之罪,與不友等耳。此亦非論罪所當及。
「其待朝臣,則倨傲無禮;其待所屬,則需索無厭。此亦中外所共知者。」
此為諸皇子所同然,世宗在潛邸時亦然。觀戴鐸啟本即可見。
「從前二阿哥廢黜之後,允祉居然以儲君自命,私謂莊親王曰:『東宮一位,非我即爾。』其狂誕怪妄如此。」
在儲位未定前,有此私語,但儲位定後即不復覬覦,亦不當論罪。至獨與莊親王語此,則知世宗所深忌者楊文言代修《律歷淵源》一書,當時必深契聖祖之意。莊邸在諸皇子中,亦習天算之學,聖祖甚重此學,故有此揣度。當世宗發此諭之先,莊邸正彈劾誠邸,以引起種種罪狀,則前此私語,亦莊邸媚帝而舉發之耳。
「皇考聖躬違和之時,朕侍奉湯藥,五內焦勞,而允祉不但無憂戚之容,而且有欣幸冀望之意,為子臣所不忍言者。其天良盡泯,一至於此!」
自誇其孝,責兄不孝,並無違忤實跡,只想像於辭意之間,此不足以罪人,徒見己之不弟而已。
「皇考以東宮儀仗禮服,從前定製太過,特命廷臣糾正。允祉見廷臣所議,忿然謾罵,且云:『如此則何樂乎為皇太子耶?』」
此本是為太子不平,不過心眼拙直,狃於前此之尊貴太子,後覺貶損太過,亦有何罪?然宗人府王大臣議罪,則描畫之云:「當二阿哥廢黜之後,允祉居然以儲君自命,見廷臣更正東宮儀仗,輒忿然謾罵,此其妄亂之罪一也。」更引申於世宗諭旨之外,可謂善承意旨矣。
「康熙六十一年,皇考龍馭上賓,方有大事之夜,朕命允祉管理內事,阿其那管理外務。乃允祉私自出外,與阿其那密語多時,不知所商何事。此天奪允祉之魄,自行陳奏於朕前者。及朕令阿其那總理事務,阿其那則在朕前保奏允祉可以大用。此阿其那欲引允祉為黨助,共圖擾亂國政之明驗也。」
大事之夜,兄弟間何以竟不可通一語。既自行陳奏,可知原無避忌。阿其那方任為總理,何能禁其有所保奏?若以當時被保奏為罪,則當時任彼為總理者,罪名豈不更重?
「允祉在皇考時,侵帑婪贓,逋欠累累。朕恐其完公之後,家計未能充裕,兩次共賜銀十五萬兩,俾其饒足。而允祉每以該旗該部催追數百兩數千兩之處,瑣屑瀆奏,怨忿不平。朕皆寬宥之。」
逋欠是康熙間諸王常態。及世宗令該旗該部催追,特自發內帑贍給其乏,此是世宗限制諸王之能事。誠邸不知風色,尚忿催追而訴於帝前,此實長厚太過。既稱寬宥之,即不當論罪。而王大臣論之曰:「貪黷負恩之罪,法所難宥者一也。」則前之寬宥。乃為之並計加罪地也。
「舉朝滿漢文武大臣,皆受皇考教養深恩,而朕藉以辦理庶政者。允祉屢奏朕云:『此輩皆欺罔之徒,無一人可信。』總之凡為國家抒誠宣力之人,允祉則視之如仇敵;而邪不軌之流,則引之為腹心。如允當日與允祉仇怨最深,及允逆節顯著,朕令允祉搜其筆札,檢得塞思黑與允書,有『機會已失,悔之無及』之語。允祉竟欲藏匿,馬爾薩力持不可,始呈朕覽。又如允禵強悍囂凌,顧私黨而忘大義,朕革伊郡王,並伊子弘春貝子之爵,以教導之。而允祉於乾清門之所,為之嘆息流涕:其比溺匪類,肆無忌憚如此!」
據此段諭文,正見誠邸於外廷無交結,而於諸弟則有恩私。與刻薄之說相反。罪之曰:「比溺匪類,肆無忌憚。」則亦所謂何患無辭者矣。
「又伊子弘晟,冥頑放縱,舉動非法,乃不可容於人世之人。
朕寬恩但令禁錮,而允祉以此銜恨於心。蓋允祉溺此下愚之子,至尊君親上之義,亦所不顧也。」
弘晟之不可容於人世,亦無事實。唯二年十一月庚戌,宗人府議奏:「世子弘晟,屢次獲罪,俱蒙恩宥。今又訛詐銀兩,請革世子為閒散宗室,令伊父誠親王允祉嚴加約束。」從之。六年六月己亥,又議奏拏(拿)交宗人府嚴行鎖錮。如此而已。至銜恨於心,又無事實,特未能大義滅親耳。
「又從前遣塞思黑往西大同時,朕將阿其那等黨惡種種,面諭允祉。允祉奏以此等人能成何事。後又密摺奏稱『阿其那、塞思黑等不忠不孝,罪惡滔天,若交與我,我即可以置之死地』等語。朕諭之曰:『阿其那等罪惡當誅,自有國法,生死之柄,豈爾可操?爾此奏不知何心。蓋允祉之意,欲暗置阿其那等於死,而不明正其罪,使天下後世議朕之非。比時曾向廷臣言之。』」
此在誠邸為希意太過,實非令舉,但在世宗則亦無罪可論。
「數年以來,允祉進見,朕必賜坐,以朕勤政憂民之心告之,伊從未許朕一是字,且並未嘗一點首也,但以閒居散適之樂,娓娓陳述,欲以歆動朕怠逸之心,荒廢政事,以遂其私願。」
弟為天子,勤政愛民;己為天子之兄,閒居自樂,正是各行其是。怠逸豈以此而歆動?古來中主,能以此諒其諸弟者多矣。世宗方侃侃而談,使天倫之樂澌盡,豈不可愧?
「前年八阿哥之事,諸王大臣無不為朕痛惜,而允祉欣喜之色侵於平時。」
此或為太子舊怨,但既為世宗所罪,則對罪人無甚哀戚,亦不當論罪。
「至於怡親王,公忠體國,夙夜勤勞,朕每向允祉稱道其善,冀以感悟之。而允祉置若罔聞,總未一答。今怡親王仙逝,因允祉素與諸兄弟不睦,果親王體素羸弱,不能耐暑,是以未令成服,而果親王再三懇請,允祉則淡漠置之。且數日以來,並未請朕之安,朕心甚為疑訝。今據莊親王等參奏,不料允祉之狂悖凶逆,至於此極。以怡親王忠孝性成,謨猷顯著,為皇考之令子,為列祖之功臣。今一旦仙逝,不但朕心悲痛感傷,中外臣工,同深悽愴,即草野小民,亦莫不以國家失此賢王,朕躬失此良佐,為之欷歔嘆息。況允祉以兄弟手足之情,乃幸災樂禍,以怡親王之薨逝為慶幸,尚得謂有人心者乎?又朕將褒獎表揚怡親王之諭旨頒示在王府人等,眾人宣讀傳示之際,允祉並不觀覽,傲然而去,尚得謂有君上者乎?」
兄弟之間,意志不同,乃道義之品評,非刑法所裁製。此固不當論罪。文中以莊親王等參奏,定為狂悖凶逆,已至其極,則參奏中是否尚有別情。今檢《東華錄》「本月己卯,莊親王允祿、內大臣佛倫等參奏:臣等奉命辦理恰親王喪事,所見齊集人員,無不銜恩垂泣。獨誠親王允祉,當皇上視臨回宮之後,遲久始至。逮宣讀皇上諭旨之時,眾皆嗚咽悲泣,而誠親王早已回家。且每日於舉哀之時,全無傷悼之情,視同隔膜。請交與該衙門嚴加議處」云云。參奏語不過如此。謂兄臨弟喪不哀,何得加以狂悖凶逆之目?且兄不哀此一弟之喪,本非他一弟所能參論。又其不令成服,乃由帝旨,不成服之弟兩人:果親王則以懇請成服,為逆探言外之隱衷;誠邸則以遵令不成服,為拘守言中之明示。逆探者或有逢迎之能;拘守者何來狂悖凶逆之咎?
「允祉從前過惡多端,不可枚舉,但因其心膽尚小,未必敢為大奸大惡之事。從前陳夢雷之案敗露,朕若據事根究,允祉之罪甚大,朕心不忍,姑令寢息。及後為諸王大臣等參劾,宗人府議令拘禁,朕仍復寬恩,將伊降為郡王,薄示懲儆,而伊毫不知畏懼。今年又特加恩,復伊親王之爵,而伊毫不知感激。茲當怡親王仙逝,眾心悲戚之時,而允祉喪心蔑理若此。是法不知畏,恩不知感,以下愚之人,而又肆其狂誕,勢必為國家之患。朕承列祖之洪基,受皇考之付託,不能再為隱忍姑息,貽患於將來也。其作何治罪之處,著宗人府、諸王、貝勒、貝子、公、八旗大臣、九卿、詹事、科道會同定議具奏。特諭。」
陳夢雷案已見前。謂陳為耿藩從逆,則戍所召回,命入誠邸,乃由聖祖,非誠邸罪也。謂陳為招搖不法,則當時並無招搖害政事實。刑部滿漢尚書陶賴、張廷樞皆不知所坐何等罪名,至均以輕縱降調,又何至罪及府主。乃諭中既涉及陳夢雷,王大臣議覆,遂於陳夢雷一款添出事實。文雲「允祉素日包藏禍心,希冀儲位,與逆亂邪偽之陳夢雷親昵密謀,遂將陳夢雷逆黨周昌言私藏家內,妄造邪術,拜斗祈禳,陰為鎮魘。及事跡敗露,允祉罪在不赦,我皇上法外施仁,不忍加誅」云云。周昌言前未見過,此時忽添邪術鎮魘等說,果有此事,縱對誠邸法外施仁,何以對陳夢雷僅止遣戍。且未究周昌言其人,意議覆之王大臣直以意為之,且以楊文言含混為周昌言耳。此種議覆,本無真偽可辨,且今年已復親王爵,前事本不當復論。今所謂喪心蔑理,無過怡王之喪臨哭不哀一款,其餘皆任意誣衊之辭。其實則陳夢雷、楊文言為所忌之人;《古今圖書集成》《歷律淵源》二書為所忌之物。是為清皇室之文字獄,較之允禩諸人,以傳播世宗得位之不正而被罪者,更為得已而不已。既為《東華錄》所不詳,想為《實錄》之所已諱。臚舉之以見世宗之忍。至允禩、允禟、允、允禵之事,則《東華錄》之外,已詳余《世宗入承大統考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