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杜鵑
2024-10-11 06:35:07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誰前往那個山鼻;哪隊前往崖下;誰和誰帶兵潛伏斜坡兩側;某某趕去沼澤;鐵炮隊往地勢略高處;槍矛隊趕到便於衝出的地勢等,每個地方的配置都無一遺漏地作好了安排。
家康也在前山一塊視線極佳的地方安置了將座,然後軍奉行渡邊半十郎遠遠地提醒道:「大人馬標太高了,要立在更隱蔽的地方才行!」
在高地與高地的近身戰中,過度張揚地高舉總帥馬標,就等同於主動成為槍炮火力的集中點。
家康微笑著對小姓道:「暫且隱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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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金扇馬標被稍微移至山陰處時,井伊兵部直政的清一色赤紅的旗幟和兵馬,就像開滿岩石間的山杜鵑一般,從佛根山腰一直延展到山腳。
「哦,今日先鋒是井伊嗎?」
「赤備軍出陣了!」
「看起來的確艷麗,只是不知戰鬥力如何?」
敵我雙方都這樣說著。
部將井伊直政今年二十四歲,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家康秘密暗藏的一個年輕人。直至今早,他一直與旗本為伍,而家康平日裡便認為他是個可用之人,於是撥兵三千與他,「今日就盡情發揮你的韌性讓大家瞧瞧!」將他派上了名譽最高且最困難的先鋒戰場。
「不過老將之言也要多多聽取。」因他著實有些年輕,於是家康又增派了內藤四郎左和高木主人二人隨同。
田尻的池田紀伊守和三左衛門輝政兩兄弟從南面高地眺望著井伊的赤備軍,下令:「幹掉那群虛張聲勢的赤軍!」從山間側面派出二三百人、正面約一千人,率先打響了槍炮戰。
佛根山和前山也同時雷聲轟鳴,彈霧如白雲吞卷般升起。如薄霧般瀰漫在低地、水池、田間、蘆葦濕地等的硝煙下,井伊的赤鎧武士快速奔走,與其爭搶先鋒的黑鎧隊伍以及雜兵也迅速接近,距離瞬間縮小,變成了槍矛隊之間的近身戰。
武者合戰的壯烈大概盡在槍矛的激戰之中。而根據其結果,也能判斷大勢勝負是潰敗還是取勝。
井伊隊在這裡打倒了敵軍二三百人,當然自己的赤鎧武士也並非毫無損傷,有好幾個直政親信也都令人惋惜地戰死了。
從剛才起池田勝入便一直在考慮一個作戰計劃。眼看著在田尻的兒子紀伊守和輝政的軍勢與井伊的赤備軍交戰,戰況愈演愈烈後,他向後方喊道:「清兵衛,機會來了!」
約二百名士兵組成的敢死隊事先已備好槍矛待命,清兵衛一聲令下,隊伍便立即下山直奔長久手村。
勝入在這種時候也還是喜歡選擇出奇制勝的辦法,可說此乃天性使然。
這群奇兵領受勝入的計策,迂迴至長久手以德川軍左翼為目標,也就是想在赤備軍出陣前方之後,突襲敵人中心,趁山中敵軍混亂之時,伺機捕獲家康。
然而這一計劃沒有成功,在中途便被德川軍發現,遭到槍炮的集中攻擊,被困在難以立足的濕地上進退兩難,損傷慘重。
而另一方面,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嶽看到這一戰況不禁咋舌哀嘆:「唉,太早了!岳父大人也不似往日,實在太急躁了!」
今日之戰,比起岳父勝入反倒是年輕的他顯得異常冷靜。
武藏守的心中已覺悟今日便是死期,他既不看多餘的事物也不去想,眼睛一直緊盯著正面前山的金扇將座,一心想著:「只要能打到家康!」
而家康也看出森武藏陣營之士氣非比尋常,尤為重視對岐阜山嶽的監視。當聽到探子回報森武藏守今日出陣的裝束時,他也警示身邊之人:「看來此人已備好赴死衣裝。沒有比決心一死的敵人更為可怕的了,萬不可大意被死神拖去。」
因此,戰場上只有這裡的任何一方都不曾輕易出手。武藏守心中想著只要田尻戰況愈漸激烈,家康無法坐視必定會派兵增援,而這個時候正是自己出擊討伐的機會,因此一直關注著對方的行動;而家康也在想,以精悍無比聞名的鬼武藏今日一直息聲靜等,必定是有什麼計謀,所以也並未輕易上鉤。
可惜田尻的狀況讓武藏守的期待成空了,反而是池田兄弟呈現敗陣趨勢。
眼下,他也終於斷絕了繼續等待的念頭。不想,此時家康所在的前山一邊,之前一直看不見的金扇馬標突然高舉晃動,一半兒的軍力奔向田尻,剩餘一半兒則高聲呼喊,搶先一步向岐阜山嶽進攻而來。森武藏守的軍隊也一擁而上,迎面出擊,交戰兩軍讓鴉狹間的低地變成了一個血的印記。
槍聲一直不絕於耳。
決戰位於群山相夾的山地之中,馬匹嘶鳴、刀槍撞擊、武者你呼我喊互報姓名的聲音都在山間迴響,聽起來宛如天地哭嚎般令人悚然。
整個狹間地帶,已經沒有一個不戰之陣,亦無任何不戰之將士。眼見一方將勝又轉而崩潰,一方將敗卻又猛然衝破,修羅戰場上到底哪邊更占優勢,一時之間晦澀不清。
在這之中,有人戰死,有人得勝揚名,也有的身負重傷,或冠上卑鄙之名,或贏得勇者榮譽——而再仔細觀察,會發現每個人也是在各自創造著直至永世的奇妙命運。妻子、父母、孩子、愛人,包括還未出生的腹中子,一個個體所關聯的無數命運也在這之間被決定著未來。
不可思議的人類行為。人類自聚集洞穴,建立部落,擁有社會形態以來,雖然理性上非常清楚這一災禍的巨大和愚蠢,但卻總是無法停止這可怕的修羅業障。而這之中的戰國武者們為了生存,為了更好地實現這一業障,即便覺得可憐,還是互奪生命。擁有美名且純潔的並非白白犧牲的人類之死,人們也期望著至少將其稱為忠、義、信,與當時的道義相連結,即便倒下也能面帶微笑。
年輕的鬼武藏、白淨的美男子森長可的內心所想便是如此。他的年輕生命正是戰國時期的苦悶的象徵。
恥辱!對他而言,這一點讓他無法想像能再度生還,回到平常的世界之中。
此外,還有男人的嫉妒,這也是讓他今日身著赴死裝束的原因之一。他在心中發誓,必要會見家康。
眼見戰場漸亂,武藏守率領四五十身著母衣的精銳武士在側,以金扇馬標為目標,喊著:「去會見家康!家康,參上!」朝著對面的山峰奔馳而去。
「阻止他!阻止!」
「打倒鬼武藏!」
「將那白錦陣羽織的馬匹擊倒!」
蜂擁前來阻擋他的腳步的鎧甲之士一靠近便被踢飛,隊伍兩側被腥風血雨包圍,慘烈至極,難以形容。
就在這時,一顆瞄準白錦陣羽織的子彈如飛落的雨點正中了他的眉心。
裹在武藏守頭上的白布「唰」地被染紅了,剎那間他一聲低吼,仰身望了一眼山間的四月晴空,二十七歲的生命就這樣抓著韁繩從馬上滾落在地。
鬼武藏一直騎乘的名叫「百段」的愛馬直直地站在一旁,悲傷地嘶鳴。啊——的一聲,同伴發出類似哭泣的驚叫,立刻奔至武藏守的身邊,將屍骸抬舉著撤退到了岐阜山嶽上。
德川家的本多八藏、柏原與兵衛等隨後追來,爭搶首級以作軍功。母衣武士們因失去主人正傷心痛哭,此時不禁大罵,滿臉哀憤之相地舉槍面對身後敵人,勉強才將武藏守的屍身隱藏了起來。
「鬼武藏已死——」呼喊聲如一陣冷風吹過整個戰場,加上其他戰局的不利形勢,很快池田軍的情況便急轉直下。這就好像是往蟻群中注入熱水一般,沒有方向的武士們全都朝著山峰、山道、低洼地等各個地方四散逃竄。
「此等盟軍言亦無益!」
勝入徒步走至偏高的地勢,寂然面對周圍四散的人影,憤而怒號道:「我勝入在此!不得如螻蟻般逃生!莫非忘記平日教導了嗎?回去!回去!」
但是,就連他左右的黑母衣五十人組老臣、諸頭目也是一朝崩潰,便止不住逃走的步伐了。相反,那些不過十五六的可憐小姓們則戰戰兢兢地拽來一匹迷途之馬到他身邊,不停地勸主人騎上去,「請上馬,大人請上馬吧!」
在山坡下的戰鬥中,勝入的馬被鐵炮擊中,落馬在地被敵軍包圍,一路拼命斬殺才攀登至此。
「已無須馬匹——拿馬扎來,沒有馬扎嗎?」
「是!這裡!」
小姓在他身後放下一個馬扎,勝入坐上去獨自呢喃:「人生四十九載,今日便是終期……」他又看向年少的小姓,道:「你是白井丹後的子嗣吧,父母必定都在等你,趕快逃回犬山去——快走!子彈飛過來了!趕快走,走!」
趕走那張哭泣的臉,如今只剩下一個人反倒能靜下心來悠然眺望這世界最後的景色。
正在這時,近旁的山崖下傳來一陣猛獸撕咬般的呻吟和樹木晃動的聲音。看來黑母衣武士中還有人留下來正拼死搏鬥。勝入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如今已經沒有勝敗,亦無功利,只是與現世淡淡的離愁讓他突然回憶起了母乳留香的遙遠過去。
颯——地,眼前的灌木叢晃了晃。
「誰!」勝入眼神唰地掃射過去,呼喚道:「來到這裡不就是敵軍嗎?」
過於冷靜的聲音讓即將接近身邊的那名德川武者不禁一驚,向後退了幾步。
勝入又叫著催促:「不是敵軍嗎?若是敵軍,便來取我首級換取功名去吧!本人可是池田勝入啊!」
藏在茂密灌木叢中的武者仰視著勝入,渾身一陣戰慄。他聲音昂揚地吼著站起身,「哦——!吾遇好敵!德川家永井傳八郎參上!」說著,一槍刺去。
本以為聞名天下的猛將必定會同時拔出陣刀,回身反撥而來,卻不想傳八郎的槍矛就那樣輕易地深深刺入了對方側腹,比起被刺的勝入,反倒是傳八郎一聲驚呼,用力過度而踉蹌向前。馬扎倒下,被槍矛貫穿背部的勝入就那樣摔落在地。
「砍首級!」他又一次大呼。而直到被砍為止,最終他都沒有碰過腰刀,主動迎接了死亡,獻上了自己的首級。
傳八郎極度亢奮,渾然忘我。但他忽然感悟到敵將臨終時的身影,一種對人類之間相互敵對感到可泣的激烈情感猛地從腦海湧向眼底,淚腺一陣酸楚。
「噢——」他一陣大吼。
然而,這意想不到的大功讓他狂喜得忘我,卻忘記了緊接著應該做的事。
就在這時,他的同伴們從山崖下爭先恐後地攀登上來。
「安藤彥兵衛參上!」
「上村傳右衛門來也!」
「啊!勝入?!吾乃德川家蜂屋七兵衛!」
一個個自報姓名,為一個首級而爭搶。
首級不知落入何人之手,總之一群人用鮮紅的手抓住髮髻,揮舞著高喊:
「大將池田勝入信輝之首級為我永井傳八郎斬得!」
「乃我安藤彥兵衛所斬!」
「上村傳右衛門!斬得勝入首級!」
鮮血的風暴,呼聲的風暴,自我功名欲望的風暴——四人、五人,越變越多的武士群圍繞著一個首級,宛如一陣疾雲般朝著家康所在的陣營奔馳而去。
「勝入戰死」的呼喊聲如潮水一般,山峰、沼澤等整個戰場上的德川軍全都揚聲歡呼。
沒有發聲的人都是池田軍中遺漏下來的人們。一瞬之間他們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像枯葉一樣四下尋找生命可托之所。
「一個也別讓他們生還!」
「追!快追!」
勝者趁勢不依不饒地將四分五散的人們任意屠宰,對於這些連自己的性命也已經忘得一乾二淨的人而言,奪取他人性命也許就和打落花瓣的心理是一樣的。
勝入生命終結,鬼武藏也已戰死,餘下的田尻陣營如今也被德川軍趕盡殺絕。
田尻雖然有勝入之子紀伊守之助與三左衛門輝政兩兄弟連線指揮,但側面盟軍大敗,加上前方敵軍的突襲,這裡也被敵軍粉碎。
「三左,怎麼會這樣?!」
「兄長大人,快撤退吧!太危險了!」
「胡說!勝入之子怎能撤退!」
「可如今敗象已明,已經無法阻止我方士兵逃跑了!」
二人環視四周,看著己方寥寥無幾的身影咬牙切齒,心中已覺悟到今日便將死於此處。
兄弟二人身邊現在只剩下梶浦兵七郎、片桐與三郎、千田主水、秋田加兵衛等八九個人。
「長吉怎麼樣了?長吉呢?」
愛護兄弟的之助因看不到年僅十五歲的小弟的身影,遇見一個人便如此問道。但亂軍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還未來得及問是否平安,又一波敵方騎兵便以怒濤吞併之勢蜂擁而來。
「二位少主趕緊撤退!小主人就交給我等來尋!」
旗本們圍起槍陣以作防禦,但面對一群意氣昂揚的精銳騎兵,要想保住兩位年輕主帥的性命,這幾名殘兵敗將幾乎無能為力。片桐與三郎和千田主水等人很快便接連倒下,岩越次郎左衛門和秋田加兵衛也一直戰鬥,最終消失在腥風血雨的阿鼻叫喚的地獄之中。
紀伊守之助從陣地後退兩條街後,一看身邊只有梶浦兵七郎一人了。
「兵七,我弟弟呢?」
「我想三左大人應該打開血路退至遠處了。大人您也趕快走吧!」
「不行!我必須親眼目睹父親大人的命運,父親大人到底如何了?」
眼下比起一軍之將,他更是一人之子。他沒有聽從兵七郎的勸阻,又返回戰地登上了父親陣營所在的山峰。
此時,德川家的安藤彥兵衛與梟取了勝入首級的同伴們分開,單獨下山而來,正好與之助碰個正著。
腳下是陡急的山腰。上下二人一碰面便同時大吼,兩支槍矛迎面相交,捲起一陣悽厲的戰鬥旋風。但紀伊守之助在地勢上明顯不利,二十六歲的年輕生命就這樣裹著朱紅的鎧甲,輕易地死在了彥兵衛的槍下。
「斬紀伊守者乃我安藤彥兵衛直次是也!」
彥兵衛抱著首級歡呼雀躍地奔馳而去。之助家臣梶浦兵七郎拼命在敵人身後追著,卻未能追上,便將槍矛投擲過去。然而,槍矛還未落地,他卻被流彈擊中,重重地摔落在地,滾下了陡峭的山崖。
另一方面,與兄長分離的三左衛門輝政也在想,「父親大人安危尚不可知,怎能撤退?父親大人呢?兄長大人呢?」他從潰散的隊伍中折返,無論如何都不肯撤退。這時,剛好勝入的老臣伴道雲經過,便急中生智勸阻道:「勝入大人早已撤往矢田川方向,此乃我親眼所見。」
「既然父親大人安全了——」輝政聽了也總算迴轉馬頭,跟在敗走的隊伍之後一同逃亡而去。
敗局已定。
池田一方的士兵們喪失鬥志,也不管道路如何,三三兩兩地往田埂、山道、林間、濕地等潰走。
不久,各自逃散的人群全都來到了矢田川岸邊。勝入近臣池田丹後守也混在其中,他似乎早早便退出了戰場,正領著四五十名傷勢極輕的士兵逃跑著。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大喝:「你是池田丹後?丹後,回來!」
一個單槍匹馬的德川家武士正沿著田間小道追趕過來。
原來是大久保七郎右衛門的兒子新十郎忠鄰。今日他還未遇到過旗鼓相當的對手,如今好不容易接近目標敵人,立即抽身準備下馬。
「糟了!」
正當丹後守心急之時,一名池田方的武士又從後撤退而來,朝著新十郎鎧甲上的揚卷結刺槍而出。
槍矛只斜斜地輕微擦過皮膚,但新十郎還是不慎落馬,滾入了泥田中。
泥水「嘩」地一聲濺滿他的全身,同時也濺到了敵人臉上。雖說是逃脫出來的敵軍,但此人似乎非常磊落,滿臉泥漿卻突然放聲大笑,然後向田中的新十郎道:「喂!小子!取你首級不過增加無謂的行李而已,這匹馬我就收下以作逃跑之用了。今後若我騎此馬出戰,大可來取回!」
說著便翻身上了新十郎的馬,回過頭又對他一笑,豪邁地馳騁而去。
新十郎爬起來咬牙切齒,卻忽然發現那敵人不知是否過於匆忙,竟將剛才刺偏自己的槍矛落在了地上。
「這可恨的傢伙!」
他撿起槍矛走回了陣營。據說之後被家康喚至馬扎前,當他不甘地將事情經過講述出來後,家康也大笑著安慰道:「你因馬匹被奪而嘆,但須知槍矛亦是武者重要之物。就臉面而言算是不相上下。好了好了,無須感到可恥,別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