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風陣
2024-10-11 06:35:0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家康的身形有些貓背。年過四十的他加上身體肥胖,即使穿上鎧甲,背部也顯得渾圓,沉重的鍬形頭盔挨在厚實的雙肩上,看起來像是將脖子壓進去了似的。他右手持采配,左手握拳,將雙手放於膝蓋,兩腿分開坐在馬紮上,過度前屈的身形總讓人覺得不夠威風。
不過,他這一習慣平日裡與客人對坐,或是走路時也是如此,身體從未後仰過。曾經有老臣藉機不經意地提醒過他,當時家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過了幾日,在與左右近臣夜談時曾如此述懷道:
「因我從小家境貧寒,六歲時又被帶去其他家族做人質,所見皆是比自己更有權勢之人,很自然便養成了在小孩中間也不能後仰走路的習慣。此外,還有一個理由,那時在臨濟寺寒室中學習,總是緊挨著低矮的讀經桌,像駝背一樣看書。後來被釋放不再做今川家人質了,一心只想著自己的身體要自己控制,都沒法像個孩子一樣去遊玩……」
今川家時代的回憶家康似乎打算一直牢記,他的人質故事德川家的近臣們中沒有一個沒聽說過的。
「不過呢,」他又繼續道,「按臨濟寺雪齋和尚的說法,禪家比起面相更看重所謂的肩相。看那人的肩膀,似乎就能明白此人是否得到真正的覺悟,是否是個能幹之人。有些人威風凜凜,身形筆挺,但從肩相來看還是不行。於是我便常常端詳和尚的肩相,就如佛祖光頭一般既圓且柔和。即便胸中不能容納三千世界,但若筆挺後仰那便一點也進不去,反而相互對立衝突。所以我就開始覺得自己的習慣並非不好。不過汝等已不是一旦事發便互爭首功的年輕人了,這說來也只不過是我個人的習慣而已。」
自此以後,再無人對他的姿勢指指點點了。如今家康已經年過四十,曾以貧困知名的三河也富饒起來,漸漸地成為了東海一雄,而他前屈的姿勢看起來似乎也懷抱著某種偉大之物,只要有這一身影在,不管是困難重重的城中,還是苦戰不斷的戰場上,都有如不倒的主柱穩坐在地,令所有人感到可靠而安心。
如今也是。坐於富士根山一端的這一身影,從剛才起便神色安靜地一直環視四周。
「嚯,岐阜山嶽嗎?駐紮那裡的應該是森武藏吧。那麼,不久勝入的軍隊也會在某個山上備戰。探子,探子!立刻去看看!」
令聲一下,數名勇士爭先搶著向山下斜坡奔去,進行危險的敵前偵察。沒過多久,探察敵情的人陸續回來向家康復命。
每個人帶回來的敵軍情報自然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家康的耳朵將這些情報綜合起來,在腦中描繪著戰鬥。
「藤藏還沒返回嗎?」
「不知為何現在還沒有回來。」
旗本們從剛才起也一直擔心,不知為何只有菅沼藤藏一人遲遲未歸。
戰機已經成熟,敵人隨時都可能主動挑起戰火,己方也隨時可能行動。然而,前往敵前偵察的人全都燕子歸巢,卻唯有年輕的菅沼藤藏一人一去不返。
「是被抓了還是擊中了?」對他的惋惜之情掠過了人們的眉頭。
平日裡,藤藏一直歸屬在小姓組中,小牧出陣以來就加入了偵察組。此前,還在小牧對峙中時,他便大膽地潛入秀吉軍的田中營壘和二重堀附近,與六個部下生擒了一名騎白馬的敵將,將很多敵方的重大機密據為德川方所有,家康也對這個年輕人記憶猶深。
「……哎,那不是藤藏嗎?沒錯,是藤藏!竟然還在那兒!」
站在山崖鼻端的諸將互相指著往那邊看去,家康也在遠處尋到了他的身影。
他本是騎馬,現在他下了馬,站在森武藏軍隊駐紮的岐阜山嶽下的佛根池水邊,餵馬喝水,將馬蹄浸在水中涼快。
「真是悠閒的傢伙。」富士根的同伴有人對此感到無語,也有人為其大膽而嘆服:「不,從他冷卻馬蹄來看,剛才肯定在各種濕地、山坡上四處奔馳,應該快回來了。」
池子就在敵人眼皮底下,啪啪啪地如魚兒跳躍般濺起的白沫想必正是敵人狙擊射出的子彈。但菅沼藤藏卻不管不顧,一會兒又朝著池子撒起尿來。撒完後,他似乎也休息完畢,立即翻身上馬飛奔起來。然而他不是朝著己方隊伍,卻是更加深入敵方而去。
適才,剛好勝入之子紀伊守率領六千士兵移至了田尻。菅原藤藏待其陣容成形,便策馬趕去了那邊。
偵察一向是秘密進行的,但此時的他卻公然馳過敵方左翼陣營,又來到右翼明目張胆地環視陣容。
當然,田尻的池田軍也都注意到了他,但卻沒有一個人認為這是探子。
「哎,有個奇怪的人跑過去了。」
「不是敵人嗎?」
「是敵人嗎?就一個人而已。」
「是不是使者?」
直到藤藏朝著己方所在的富士根山飛速馳去時,士兵們才意識到,匆忙持槍射擊,但已經來不及了。
不一會兒菅沼藤藏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富士根山的同伴中,整座山的將士們都歡呼著迎接他的歸來。
家康也從將座上起身,等待著他的復命。
「敵軍內外布陣皆已探察清楚。」
藤藏跪在家康面前,將池田軍布置在田尻、岐阜山嶽、神戶狹間三處高地的三段式鶴翼之陣如數家珍地一一道來。
陣地部將為誰,哪裡的鐵炮隊最多,哪裡潛伏著槍矛隊,是否有看不見的游擊隊,敵軍士氣如何,以及敵軍的弱點在何處等等。
「嗯,是嗎?原來如此……」
藤藏的復命細緻入微,連家康也一一認同不斷點頭。和其他探子不同,這是藤藏以單騎悠然環繞敵人前後十七八町長的高地低地,大膽坦蕩而非偷偷摸摸地察看得來的消息,家康也很信任他。
「藤藏的偵察乃今日會戰之吉兆,堪比首級第一功。辛苦辛苦!」
藤藏一時臉上榮光,其餘將士卻不禁感到有些嫉妒。戰國時期的勇猛武士們也有所謂的男人的嫉妒。他們看著藤藏退下,心想不過區區小事,卻不禁髀肉疼癢,眼中的鬥志全都如火焰般熊熊燃起。
此刻已到巳時(上午十時),自敵軍旗幟出現在眼前群山上,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不過家康依然沉穩地坐在馬紮上環視四方,一臉和煦。
「四郎左,半十郎,近前來。」
「是!」
軍奉行內藤四郎左衛門和渡邊半十郎政綱二人應聲答道,鎧甲咔嚓作響地走近前來。
家康對比著手中的地形圖和附近實際的地形,徵求二人意見道:「勝入在神戶狹間的兵力,想來確實麻煩。根據他那兩千士兵的行動,此處富士根山也不能說是占絕對地利。」
四郎左衛門指著東南方的山峰,答道:「若大人有放手決戰的覺悟,在下認為比起此處,那邊前山和佛根山更適合插旗紮營。」
「嗯……移陣!」
決斷下得非常快速。隊伍立刻開始移陣,北畠信雄的軍隊前往佛根山,而家康則移至前山。
站在這裡,敵軍所在的高地幾乎就近在咫尺,中間隔著仏根池、鴉狹間的低地,不只能看清敵人的臉,連說話聲似乎都能隨風互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