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扇來
2024-10-11 06:35:0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微弱的彈幕下,長久手一帶包括香流川河面在內都瀰漫著屍體和血的味道,連清晨的太陽也蒙上了一層彩虹之色。
現在這裡宛如一場大戲終結又重新恢復了寧靜,但人馬卻像雷雲一般剎那間往岩佐方向移動,將新的土地一個接一個地變成修羅場。
逃兵遇到逃兵,無休無止地逃散。堀秀政對這群德川軍窮追不捨,腦中也在不斷謀劃,「後隊不要跟來!向豬子石迂迴,兵分兩路追擊!」
一支隊伍改道而去,秀政則率領麾下六百兵力將敗陣之兵收歸囊中。
途中,德川東軍的死傷者不過五百,秀政的部下也隨著前進一路減少。主力隊伍雖已遠離,但屍體之間一息尚存的雙方武者依然槍劍往來,後又乾脆扔掉槍矛轉而肉搏,時而扭打時而分離,一上一下,難分勝負地搏鬥不止。
「拿到了!」
終於,一方舉起一方的首級瘋狂大喊,跟著主力隊伍之後追去。有的追上了,又繼續沒入腥風血雨之中,而有的未等追及便被流彈擊中,撲倒在地。
「啊!窮追無益。源左,源左!百右衛門!停止前進!命令撤退!」
突然,秀政像是想到了什麼,歇斯底里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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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
「集中到馬標前來!」
「不得出擊!撤回!」
武士頭目柴田源左、名村百右衛門、長瀨小三次等人立刻騎馬周旋,好不容易總算將己方士兵收攏。
秀政下馬,沿路走到了山崖鼻端。這裡沒有障礙物遮擋視線,秀政盯著遠方看了一會兒,暗道:「啊——來得真快!」他滿臉血色盡褪,一副「快看」的表情回頭望向長瀨小三次和名村百右衛門等人。
由此往西,與朝陽正對的高地富士根山的一端,有個東西閃過一道亮光,不正是家康的陣營標誌——金扇馬標嗎?
堀久太郎秀政嘆道:「遺憾,遇此大敵我等亦束手無策。此處之事已結束。」
他收回方才分道而行的隊伍,率軍急忙撤退。
就在這時,盟軍的第一、第二隊的四五名使者騎馬一道從長久手方向尋秀政而來。不必說,帶來的自然是第一隊池田勝入和第二隊森武藏守二人的口令。
「池田父子兩位大人傳令請您率軍撤回,並與盟軍先鋒隊伍會合!」
「不!我不回去。」堀秀政冷淡地拒絕。
池田和森武藏的使者懷疑自己聽錯了,又一次大聲地說道:「接下來便要進行合戰,還望您即刻撤回予以增援!」
聽完,久太郎秀政也大聲地回答:「說了不回便不回。我等還必須尋找秀次大人的下落,況且我軍死傷過半,以此疲憊之軍與首仗敵軍相抗,結果也是一目了然。堀久太郎不會去打一場早知會敗的仗,你們照此替我回復勝入大人和武藏守大人。」說完便鞭馬而去。
撤走的堀秀政隊伍在稻葉附近遇到了此前四散逃亡的秀次隊殘兵,秀次本人也被尋回隊中。一行人就這樣沿途燒毀民屋,小心防範著德川軍的追擊,於當日返回了秀吉在樂田的本營基地。
池田、森武藏兩隊前來尋求支援的幾名使者自然憤怒無比。
「在這種時候不顧盟軍困境,竟逃回基地。真是懦夫!」
「他一定是膽小害怕!」
「堀久太郎今天終於主動剝掉了身上的假皮,若得以生還,必定嘲笑於他!」
加上未能順利完成使命的憂憤,幾人一直咒罵不停。然而,眼下被獨自留在長久手的池田父子即將迎來家康的金扇馬標,幾名使者只得恨恨地向馬腹猛抽馬鞭,趕回自己的隊伍。
如今,池田勝入入道信輝和其婿森武藏守長可的兩支隊伍可說正是家康的絕佳餌食。
人的不同,器量的不同,這些是無法改變的。
秀吉與家康的此次會戰,正如天下的橫綱角逐,二人都非常清楚對方到底是何人物。事情走至這步,家康與秀吉也早就知道有一天會變成這樣。而事已至此,二人更是明白,對方絕不是用虛張聲勢的小伎倆便能輕易擊敗的敵人。
可憐那只有武者驕傲,卻不知敵人、看不清自己,只任由氣血上涌的勇猛之人。
池田勝入朝著敵人領地三州岡崎一路潛行而來,卻偏離目的地下令進攻岩崎城,早飯前一直沉浸在踏平一座小城的快感中,命武士們高唱凱歌,道:「入主三州之吉兆也!」並將馬扎置於六坊山,清點起獲勝取得的二百餘敵軍首級。
此時正是當日早晨辰時上刻(七時)左右。他做夢也沒有想過後方有變,只顧看著眼前菸灰飛揚的敵人城池的殘骸,沉醉於武人極易陷入的小小快感中。
點完首級、記完功名簿,隊伍就地用起了早晨的兵糧。士兵們邊咀嚼食物,時而看看西北的天空,突然勝入也在意起來。
「丹後,那邊天空的顏色是怎麼回事……」
池田丹後、池田久左、伊木清兵衛等環繞左右的將領們轉向同一個角度,朝西北看去。
「會不會是民間暴亂?」
「暴亂?奇怪啊……」
「是嗎?」
但就在眾人還吃著剩下的早飯時,山丘下傳來了一陣騷動。勝入正猜測到底何事,沒一會兒就見森武藏的使者加賀見兵庫騎馬上山,大喊著撲到馬扎前,平伏地面道:「我軍大意!被敵人尾隨追來了!」
一陣幾乎能穿透鐵甲的寒意在勝入及其周圍武者的腦中掠過。
「兵庫,追來是指?」
「敵軍似乎連夜追上了秀次大人的第四隊。」
「啊,在後方嗎?」
「他們出其不意地採取夾攻陣勢。」
「嘁!太大意了!」
勝入猛地站起來,這時女婿武藏守的使者又帶來了第二個信報。
「大人不可猶豫!據說秀次大人已經全軍覆沒!」
六坊山頂一時人心騷動,緊接著就變成號令、呵斥和武器聲響,沿著山道順流而下。還未等這一漩渦形成陣列,先行向堀久太郎報信,被久太郎責問「既非使者何以前來」的田中久兵衛吉政也飛馬前來通告:「大事大事!」
他的報告更為詳盡,而慘遭殲滅的秀次隊伍的命運至此已經沒有半點懷疑。
「也通知武藏守了嗎?」
「當然,森武藏大人聽後立即向長久手趕去了。」
「小婿說了什麼?」
「大人只輕輕一笑道,『看來今天便是參見家康之日』,說完便上馬而去了。」
「正該如此!」聽久兵衛這麼一說,勝入也笑了,似乎已經打定主意。
嫡子紀伊守之助和次子三左衛門輝政等年輕武者也都被他一起帶到了戰場。他立即命旗本梶浦兵七郎去向這些子弟小隊傳達此事,想來,除了讓他們作好覺悟以外別無其他了。
不一會兒,一群群甲冑軍團朝著與今早之前相反的方向。開始陸續回行。
途中,勝入也看到了燦然搖晃在富士根山山陰的德川軍的金扇馬標。它就好像擁有某種標誌性魅力一般,令這片狂野上的士魂為之震顫。
一心往前直進與回身背向而行,僅兩軍士氣就已經有了差距。
折返之兵易潰決。
馬背上一直鼓舞將士前行的森武藏守,其身影似乎已在預示死期的到來。紺糸黑皮鎧甲,白錦陣羽織,鹿角前突頭盔則負於背上,頭上未愈之傷用白布包裹直至臉頰,如同白頭巾一般。
在得知德川軍尾追而來時,他當即率領正在生牛平原休息的第二隊,緊盯著昭示家康所在地的金扇馬標,以一種坦然赴戰的意志折返而行。
「棋逢敵手。」他數度言道:「今日一雪羽黑大意之恥,挽回我與岳父大人受辱名聲,皆在眼前一戰!」
對左右旗本他也如此述懷。羽黑村一戰因大意而未能獲得戰功,這讓他的內心飽受折磨,比當時身體所受的傷更為痛苦。被白布包裹的眉宇間彰顯出他今日雪恥的決心,一股白色的炎火驟然升起。
作為一個美男子,曾與勝入之女傳出微妙戀情最終結為夫婦的他,今日的這身赴死裝束實在太過悽愴了。
然而這位美男子也被世人稱之為「鬼」,相信這點並非只是世說,而是真實存在於他的性情之中的。
「哦,兵庫!給先鋒隊伍的消息傳到了嗎?」
從六坊山趕回的使者加賀見兵庫策馬來到主人鞍旁,一邊整理步伐一邊復命。
「哦,是嗎……」武藏守充耳不聞地聽著,拍了拍轡頭問:「那六坊山的兵力呢?」
「立即重整隊伍,經生牛平原、金萩平原隨後陸續趕來。」
「那麼,你再趕去第三隊堀久太郎大人那裡,告知他我等已整合軍勢,前往富士根山與家康對抗,請他也率兵撤回增援。」
「遵命!先行告退。」
說著便騎馬往前趕去。就在趕到軍隊前方時,池田派出的兩名使者也帶著同一目的趕來了。
但堀秀政並未接受這一請求,使者們只得憤而歸返,此事前面已有記述。
「秀政的理由是……」
接到使者復命時,森武藏守的隊伍已經踏過狹隘山間的濕地,正往岐阜山嶽上攀登,尋求陣地。
金扇馬標和無數旗幟,敵人如今就近在眼前的高地上,武藏守已經不會再為其他任何想法所動了。
森武藏守長可率領三千將士登上岐阜山嶽,決定還是先等待後續軍池田勝入的到來。
不過,敵人就在僅隔一片狹窄低地的對面山上布陣,靜靜地觀察這邊的動向。武藏守也和老臣林道休、伊木清左衛門等人一起謀劃,就地作好準備,選擇主將之位眺望四方。
地貌很複雜。
站在這裡向東遠望,可以看到一條以春日井平野一端為入口,與長久山之名如出一轍地被群山並夾,時而伸入小平野,時而彎曲扭折,不一會兒便通到遙遠南方的岡崎的三河小道。但視野里有一半以上都是山地,算不上高山險峻,只有諸如山丘、小山、低山等如波浪般此起彼伏,樹木也漸漸退去春天的衣衫,長出了微紅的嫩芽。
「看到了!」
「哦!到了!」
士兵中響起了一陣類似歡呼的騷動,武藏守心中浮現出勝入的臉龐。他也移步來到能看到的位置,從金萩平原踏過山道而來的六千池田軍的旗幟、馬標和武器穗子正沿著與自己來時相同的道路齊步前進。
沒過一會兒,兵分多組的縱隊便在神戶狹間駐足,面朝近在眼前的岐阜山嶽喧囂陣陣,似乎在喊「我們來了」。
兩軍使者如箭矢般快速往來,武藏守和勝入的想法不謀而合。
勝入立即將六千士兵一分為二。其中約四千人離開這裡從神戶狹間的低地往北而行,在田之尻高地的東南面駐紮布陣。從表明主將的旗幟、馬標等來看,這隊很明顯是由勝入的長男紀伊守之助和次男輝政率領。
以此為右翼,森武藏守在岐阜山嶽的三千士兵為左翼,而勝入則擁餘下的兩千人作為預備隊伍,就地在神戶狹間駐紮。
勝入將帥座擺在鶴翼陣中心稍微靠後的尾部位置,想著家康到底會如何出手,緊緊閉上了嘴。
仰望天色,還是辰時下刻(上午九時)左右。漫長,卻又短促,所有人腦中的時間觀念都辨不出長短,現在已經不再是平常的日子了。嘴裡很乾,但卻並不渴求喝水——不,是想不起腰間還有裝水的竹筒。
忽然,山間一陣悚然的寂靜令人全身緊繃,只有一隻夜鶯或者其他什麼鳥尖聲掠過山谷。而且僅此而已,所有鳥類都將這片土地讓給了人類,遷徙到了其他平和的山間。對它們而言,大概是無法理解人類為何要進行如此壯大豪華的舞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