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人

2024-10-11 06:34:1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從這裡窮極視野,放眼鳥瞰,尾濃領地的平原上網狀的道路相互交錯,大小河川如動脈靜脈般流淌,四周山嶽零星分布的丘陵和無數的村落,還有如棋盤要塞之地的各個村落城鎮。

  以這些小都會城池為中心,各個鄉、郡、國的邊界勢力錯綜複雜交會於此,分布情況難以辨識。不管哪裡、屬於誰,其領地所有權朝夕變遷,比四季更替還快。連當地居民也都習以為常,毫不奇怪。

  天正十二年三月初的這一帶正是處於這一領地分布變動的前夕,而且就如地震震源帶一般籠罩在一片可怕的氣流之下,可以預見即將到來的變化將會是空前絕後的。

  如前所述,形成這一可怕氣流的正是各派之間極其複雜的勢力交錯,比起在戰爭期間,這一時期更能惡化人們的心靈,使人們疲勞不堪。

  像那些抬手遮額便能望見,又或隔河相對,又或在兩座山丘上瞪視的相鄰郡縣的城池之間,人們簡直沒有一刻能安心。你打我,我打你。城池之間都擔心不知何時就會成為敵人,相互戒備,人、物出入也會立刻引起猜疑,連晚上都無法安心熟睡地猜測對方到底會追隨東軍還是西軍。但其實這些進行諜報交戰、相互懷疑的陣營,很多連自己本身也都還未下定決心。

  話雖如此,總而言之,他們的歸宿要麼隨西要麼隨東,再無更多選擇。可以說日本霸道不知何時已一分為二,而如今這兩方對峙終於被搬上了台面。

  回顧歷史,每到達一個階段時都會出現一個兩方陣營對峙的過渡期。從過去的例子來看,兩方對峙的情況比大多數時候的對立更加尖銳,雙方都無法滿足於圓滿的和平狀態,本能地想合二為一,非合二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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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也考慮過為何如此,也並非不知道這種毫無理由的被迫順勢追逐有多愚蠢,但自人類開始集團性的歷史以來,還從未有過兩方勢力保持長期和平的例子。

  人類集團社會本就起源於原始的部落鬥爭,之後逐漸擴大,稱鄉立郡,接著形成國家,然後多個國家之間開始征戰,並結為各個個體,最終衍生出最強大的兩方,合二為一擁立帝王和初代將軍,出現某一時期最為昌盛的時代。

  但是即便這種統一本能得到實現,合二為一後的文化也會很快經歷從爛熟到頹廢的過程,不久又將再起分裂。而這一再分裂作用也是本能性地不可避免的。紀年以來,縱觀發祥於近東和地中海的西洋歷史,或是東洋大陸漫長的興亡史,可以說都無一例外。簡而言之,雖然我們不知道宇宙真理在何方,但幾千年來人類所做的都是在不斷重複同樣的事。自古,哲人們就無數次感嘆道:「真是愚蠢的人類啊。」

  不難想像,人類中有愚蠢的,也有多少擁有一點思想的。只是在這人類存活的世間,似乎還存在著某種癲狂的本能,全然無視這部分思想和辨識,氣勢洶洶地朝著該走的方向前行。而由這一本能所創造出的似乎並非只有那些我行我素的風雲兒和一代梟雄而已。

  將這一愚蠢予以最廣泛的演繹和最深刻的體驗,同時早已悟出真諦,比所有人都更深入去思考的便是擁有古老歷史的中華禪僧。他們列舉了人類的三大本能來給這一愚蠢定義:

  飲食即道

  淫慾即道

  爭鬥即道

  也就是說,將人類存活下去的要素分為這三大類,並希望人們由自己來解決自身這些絕對必需且極度麻煩的東西,正是禪僧們進行面壁、供案的目的。而自始祖以來,在各個禪家世世代代的傳人之中,掌握了這一真諦的人也不在少數,可惜都僅止於自身所處的山林室內,最終也沒能給大眾帶去多少影響,反倒是將禪家生死超脫的修行用到修羅世間的爭鬥之中的人越來越多。

  自應仁之亂以來,群雄割據,到如今天正時代,各個小國逐漸並為各個個體,而正當信長突破性地即將把這些個體一統為整的時候,卻突然辭世。眼看著就快統一的天下,因為他的死而加快速度,跨入了兩方勢力的時代。

  此時,一位對這硝煙世間似乎毫無感覺的旅人正穿著草鞋漫步在剛發芽的草地上,東看看、西瞅瞅,獨自與大自然的草木言語。

  「啊……這裡的梅花開始凋落了,看來這裡比岩手村暖得更快啊。水流也帶著春天的氣息,再下一場雨,櫻花的枝椏上也將開始綻放花朵了吧……」

  從赤坂住宿地來到南平野,不久便到了神戶郊外。旅人走到相川堤上並排的櫻樹下,突然想起了《山家集》中的一首和歌,便一個人小聲地唱了起來。

  「……春迎到,

  櫻枝猶空,

  怎奈此心已陶陶,

  櫻枝猶空,

  怎奈此心已陶陶。」

  正唱著,有人忽然喚「友松先生」,旅人從堤壩上環視河流岸邊,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再次抬頭觀看空空的櫻枝。

  前夜,友松從尼姑庵回到家中後立馬執筆,以那幅底圖為藍本,一口氣將隱士竹中半兵衛的畫像作好。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今早拂曉便將畫送到松琴尼處,一刻不停地從那裡出發,離開了已遊歷月余的菩提山,再次邁向了漫無目的的旅途。

  今早松琴尼也頗感奇怪,問他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卻笑而不答。只說了句「珍重」便消失在霞霧之中。禪尼和阿通一同目送他離開,並想起了前夜友松玩笑般的話語。

  「在下乃是被通緝之身……傳聞中偷盜明智首級悄悄埋藏他處的……犯事者……」

  雖然是從當事人口中親口說出,但聽起來卻讓人疑惑,懷疑是否屬實。但是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衛門一行人一抵達庵院,他便風一般地回去了,而且翌日天未亮便動身離開岩手村,種種跡象看來也確實令人懷疑。市井之間曾風傳一時的盜取明智大人首級的犯人,可能真的就是他。

  友松的主公齋藤家滅亡後,他一直忍耐著走到如今的境地。但是對於滅亡齋藤家的織田家,曾經信長命令安土城的普請讓天下畫師繪製門窗牆壁時,只有他一人沒有參與其中,反倒是與明智光秀以及其老臣齋藤利三在文藝上交情頗深,光秀甚至還說過,等自己老來空閒,希望能隨友松習畫,悠然自得。

  正所謂無風不起浪,細細思來,他和明智的確有很深的淵源。山崎一戰之後,趁夜從三條河原抱走摯友首級,將其埋在不為人知之地的犯人,即便真的就是友松,也絕無損他藝術家之名。而且雖同為盜賊,但對於這個盜首人,世人心中卻藏有深深的同情和理解。

  只不過當時以秀吉之名所下的逮捕令還未解除,時隔三年,犯人雖然仍未浮出水面,調查卻還在繼續進行。而這對友松而言也無關痛癢,這條陰影之道倒不如說正好適合他的繪畫生活和漂泊之旅。

  「友松先生,您看什麼要看那麼久呢?」

  聲音第二次傳來,這次很明顯是在他的身後。

  一個小姑娘從剛才起就寂寞地坐在堤壩陰影下。友松轉過身去看,不禁驚訝出聲:「欸!這不是阿通小姐嗎?你來這裡做什麼?」

  「呀,友松先生才是,難道已經忘了和我的約定?」

  「約定?」

  「您不是說過,離開岩手村的時候會帶我一起去京都,或者介紹京都的熟人給我的嗎?」

  「哦,這件事啊。」友松不禁撓頭苦笑,樣子很是困惑。

  「我並沒有忘記。下次吧,今年秋天我再來岩手的時候一定履行約定。在這之前你先待在松琴尼身邊好好學習。」

  「若只是如此,我就不會那般懇求友松先生了。庵院的生活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年輕女孩都夢想著能去京都,但如今世道紛亂,即便到了京都也只會讓自己變壞而已。」

  「此時說教不覺得怯懦嗎?而且您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但我告訴過您,我的心情遠超這些。您不也是因為我的強烈願望才最終同意,答應離開岩手的時候帶我一起走的嗎?」

  「沒錯,是這樣沒錯……」

  「難道那是謊言嗎?」

  「真頭疼啊。」

  「不行!就算您說的是謊言,我也已經無法回到庵院了。說實話,我是瞞著禪尼大人尾隨您出來的……我想您一定會來這裡,便抄近道來此,一直等候友松先生……讓您為難了。」

  「別開玩笑了,你真的是瞞著禪尼大人偷偷出來的?」

  「阿通和您不同,絕不會說謊。如您所見,我平時總是備好行裝,隨時準備出發。」

  「你這女子真是,謊言真話都不聽。唉,坐到這兒來吧。你再聽我友松一言,我絕不會害你的。」友松說著便先行坐下,盤起了雙膝。

  「說什麼?」阿通聽話地效仿友松坐到了草地上。

  雖然儀態言表都很率性,但本性卻倔強無比的女孩友松還很少見到。

  在同一個村子駐足的那一個多月里,阿通便經常來拜訪他借宿的地方。而這自然是有她自己的目的的。

  「鄉下生活令人無法忍受,每日待在庵院實在太痛苦了。我想上京,想接觸新的知識和文化,想加入到充滿希望的生活當中。」

  阿通不斷地這樣向友松傾訴道。

  友松適當地應對,並多次勸說她這一想法的弊端:「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願望。就連我們這些武門中人也敵不過深巷的弱肉強食,被迫至此落魄可憐的境地,對這個鬥爭的時代更是早已斷絕念想,作為一個年輕女子又為何還要主動跳入如變化無常的熔爐一般的亂世中心呢?友松無法理解,也反對你這一想法。相比之下,若能住在雖然草木叢生卻平和安詳的鄉間,月下朗讀《源氏》,秋日執筆作畫,雪夜作首和歌,那才是世間極樂,無可比擬。再與一個勤勞的男子結緣,養育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在母愛之中追求女子該有的安樂和滿足,可以說沒有其他事能勝過,而你也不會感到任何失望、傷感。」

  友松每次都竭盡全力如此勸說,一般女性的話可能多少都會聽進去一些,但對阿通卻沒有半分作用。

  在阿通看來,友松等人的想法早已是古人固有的陳舊觀念了。她在年幼時便開始接觸安土文化的新鮮空氣,喚起了她對事物的理解。她見識過當時信長奢華的生活,也在城下的南蠻寺接受過迥異的海外知識。在那裡,她閱讀了《馬太福音》和《約翰福音》,而《伊勢》、《竹取》以及《源氏》等古籍則是很早之前便喜歡的。安土大奧內的人都稱讚這位十三四歲的女孩為未來的才女,信長聽聞後還曾當面讓她即興賦歌於紙上,並贈予她美麗的和果和手箱以示嘉獎。

  不可否認,阿通天賦異稟。但短暫而急進的安土文化對這個敏感少女的萌芽期而言過於耀眼,而本能寺之變所帶來的如槿花般的一朝慘敗,讓她小小年紀便經歷了過於沉痛的流亡之苦。

  暫時回到出生地小野之後,熟知她年幼時期的人們都說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而事實上,前文所述的經歷給她天生的才氣和姿容帶去的後天影響,也確實極為濃厚。因此,和外表不同,只要說出口就不會聽人勸解,想做的事若不實現便無法安定的這種倔強性格,時不時地就會在她的言語和行動之中表現出來。小野鄉里的老人們說她「雖然出落得越來越美,卻變得不像個女孩子了」,漸漸疏遠這個孤獨的少女。後來,乳母的丈夫尋得關係將她送到松琴尼身邊,想必也是出於養育之情,讓她遠離故鄉的冷漠,去到一個溫暖的地方。

  不只是小野的老人,連友松心裡也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小姑娘。但對於她的才氣,他是非常認可的,放在鄉下也確實令人惋惜。也因為未能獲得一個該有的歸屬,鄉下人才會疏離她,她也對鄉間生活感到厭惡。若是能得到好的時機和環境,這棵名木有可能就將在時代的文化中綻放留香。

  突然思及此點,再加上無論怎麼勸解都無法改變她的初衷,那天友松終於鬆口答應了下來:「好吧,我和禪尼說一聲帶你去京都。到了那我再幫忙介紹你去一家好的府第。」

  這已經是十天前的事了。友松因專注繪畫完全忘記了此事,今早動身時雖然回想起了一些,但會不會阿通自己也忘記了呢?看昨晚她的樣子也像是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似的。果真如此的話,不管是對她還是對自己都再好不過了。

  今早阿通和松琴尼一起站在庵院內目送友松離開,總算讓友松完全安心,對此事不再有絲毫顧慮。行至相川堤後,正當友松抱著很久不曾有的旅途情懷,獨自一人忘我地佇立在堤壩之時,卻突然與阿通相遇,還被責問違背約定之事,已年過五十的他被這個不到十七的小姑娘弄得滿臉通紅,張皇失措,說起來也並不是毫無理由的。

  「早春之春,真是分外平和啊。」

  友松看著相川悠然起伏的流水曲線自言自語,然後轉向阿通道:「這種大自然的和平還能持續幾天呢?等這堤岸的櫻花盛開的時候,恐怕這一帶也已是兵荒馬亂,遍布硝煙血泥了吧。」

  「據昨晚客人所說,好像又要開始大規模的合戰了……」

  「是啊,哪怕不情願也會開始的吧。這次必定會是場舉世大戰……因為有此預感,所以我才儘早遠離有人煙的村莊,打算去飛驒深處尋找一個能安靜繪畫的場所。可是你卻相反,還想著前往京城中心,這豈非荒唐?」

  「先生您大概不懂,但我卻非常清楚。我並非全無辨識。」

  「你很聰明,我知道你並非全無考慮,只是有點過於急功近利了。虛榮也會助長夢想,希望你這份難得的天賦不要成為不幸之源才好啊。」

  「我……我們就此分別吧。」阿通突然起身。友松的表情瞬間鬆緩下來,大概是以為阿通改變了想法,不禁開心地鬆了口氣。

  「哎,你終於明白了嗎?決定放棄念頭回去?回去後要讓禪尼大人安心,切莫捲入世間的紛亂之中,願你們二人能安守本分,平安地生活。」

  「不是,友松先生。我並非要回庵院,既然已經出來了,我也沒想過要再次回去。」

  「什麼?那你要去哪裡?」

  「去小野鄉,再從那動身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已決定不再依靠他人。」

  說完便沿著堤岸快速地往上遊走去。搭船渡河到對岸,越過對面的加納,再走一里就是北方鄉,而她的故鄉小野便位於長良街道的山腳下。

  找到渡船後,阿通停下來回頭看了看。遠處友松小小的身影還佇立著,看著自己這個方向。想起友松啞然無語的表情,她莫名地覺得無比可笑。阿通邊笑邊揮動斗笠,那方的友松卻連手也沒揮,就如立起的杆子般一直靜靜地站著。

  渡船中已乘坐了四五個旅人和村民,阿通坐進他們中間,再次回首看向下游的河堤。那裡已經沒有友松的影子了,不知他去向了何方。

  對她而言,這也只是喚起過去的飛鳥一掠之影。菩提山下養育了她一年多的草庵也好,一直侍奉至昨日的松琴尼也好,過往的一切毫無任何魅力,都無法讓她現在的心回頭。她的胸中如今只有未來的夢想如春天草原的芬芳一樣不斷擴散,連拍打船舷的流水聲,划過空氣的雲雀鳴叫,聽起來都像是在為自己的勇氣和滿載希望的出門的祝福。而那些並非為自己存在的事物,剛好就和船中的其他乘客一樣,一旦上岸就會立刻忘懷。

  「喂,我說你們真是什麼都不知道,還一副悠然自得呢!」

  行至河中時,同船的一名武士像在同情小商人和百姓無知的平凡一樣,居高臨下地說道:「過不了多久這裡又將開戰了。不趁現在趕緊逃走,等到火藥槍炮攻來,就只能抱著老人小孩哭泣,走投無路了。總是只顧著掙錢耕田,悠哉游哉地直到那天到來的話可是會倒大霉的!」

  鄉民的妻子和像是行腳商人的男子都明顯嚇得失色,但卻不知道該如何詢問,也無話可答。

  對岸就是加納的旅館。到達這裡時剛好天色全黑,屋檐並排的人家正升起晚飯的炊煙。阿通雇來一匹馬,橫坐到了馬鞍上。從這裡到小野還有一里半的路程。

  「您不是小野老爺的千金嗎?」牽馬人似乎對她有些印象。阿通肯定地答是,牽著馬轡的人則在春天的夜晚慢悠悠地邊走邊道:「果然是這樣!鄉里的人們還經常談論,不知這一年多來老爺的千金到底去了哪裡呢!」

  看來作為當地豪族的小野政秀尚在的舊時代,還深深地紮根在故鄉人們的回憶中。但她卻不了解父親,連母親的面容也漸漸淡化了。她所記得的只有據說是過去自己出生之地的城池牆垣,以及燒毀的房屋殘留的壕溝。雖然是自己的故鄉,但她心中並沒有多深的留戀和執著。只是離開寄居的松琴尼身邊,沒有其他歸宿便回來了。而回到故鄉,這裡也只有過去的乳母的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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