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就

2024-10-11 06:34:2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木曾川上游的河水從犬山城腳下沖刷而過,再往下十里,可以看到河岸南邊有一座城池——尾張領屬的葉栗郡黑田城。

  從上月以來,居住在城中的人們便進入非常狀態,過起了戰時生活。城主沢井左衛門雄重身邊也總是圍著一群身穿甲冑的武士。

  

  「見面聽他們說三道四實在煩人。講到說客,不管是哪裡派來的必定都舌燦蘭花,淨會講些好聽的,趕走,趕走!」

  左衛門重雄言語清晰地斷然說道。

  十幾名重臣齊聚一起,看他們的神情很明顯都認為見見也無礙。左衛門的話是給通傳者的答覆,但更是為了向眾人明確自己的態度,因此才會刻意使用剛才的語氣。

  「等一下,大人。」最終一個名叫棚橋甚兵衛的家老代表一部分家臣開口說:「不管怎樣,這已經是羽柴大人第二次派來的使者了,就這樣將他們趕走,若被認為是器量狹小可就不好了。允諾與否自然由大人決定,余認為將使者先引進內堂,見上一面也並無不妥。」

  名叫矢頭主膳的一位老臣緊接著也說道:「聽說客之言也能有意外的啟示。讓使者盡情暢言,然後再做考慮或者協商,是絕不會有損大人的名節的。」

  久保勘次郎和其他四五個家臣也肯定地表現出一種所言極是的神情。手持首尾兩端,比起一城的去向,他們對自己未來的前途更加迷茫,依然不知該追隨秀吉還是家康。左衛門並沒有看漏這一點。

  「嗯……既然都這樣說,」左衛門不情願地應道,「見就見吧。去把羽柴的密使立即帶來此處。」

  說是立即,實際上卻耗費了約莫小半刻的時間。

  不久,兩名禪僧和一名貌似山中修行者的男人被領進了一間客房,房間內只有穿著日常服飾的左衛門一人。但為了以防萬一,安排武力卓群的武士藏身於拉門之後,這在任何一個城中都是很普遍的做法。

  「羽柴大人派來的使者就是你們嗎?」

  「正是。」三人行禮,自我介紹說。那位貌似修行者的男子乃正使,其中一名僧人為副使,分別是羽柴秀吉的家臣武藤清左衛門和大心院的漸藏主。

  至此,秀吉已經派遣了兩次使者前來這裡。第一次秀吉一方明顯失敗,當時沢井左衛門這樣答覆:「即便再優厚的條件,我也沒有偏幫秀吉的想法,自始至終都將與我主北畠信雄殿下共同進退。若要離開信雄殿下,與其加入秀吉這等亂臣賊子的麾下,倒寧願追隨受人尊敬、將來大器可成的德川家康大人。」

  他將秀吉一方指為亂臣賊子,這對秀吉肯定刺激極大。但這並不是只有沢井左衛門一人在說,近來在世人中間也時有耳聞。大戰前夕,德川一方早早地便開始宣揚戰爭名義,同時廣泛展開計謀,讓人們以為秀吉軍為了自己的野心,無故釀成戰禍,給大眾灌輸秀吉乃天下大賊的惡人印象。

  宣傳戰秀吉一方也不示弱地在一直進行,他沒有理由生氣,於是過了數日他又派出了第二批使者,也就是武藤和漸藏主。雖然事後明白這次的人選再次失敗,但當時秀吉身邊的人都被四面八方的各種事端、要務纏身,忙得不可開交。於是便看中了武藤的平淡無奇,再加上以雄辯著稱的漸藏主,讓這二人出使黑田城。

  「另一位禪僧又是何人?」

  左衛門一問,漸藏主身邊一直沉默的和尚終於開口答道:「貧僧乃是大人城下雲林院中的和尚。」

  「雲林院的和尚又是因何緣由和密使同行前來的?」

  「貧僧和岩手的松琴院乃是同門之友,聽聞二位密使自松琴尼處前來,便微盡薄力照顧住宿,進入貴城之時也是貧僧幫忙張羅。」

  「是嗎,那真是辛苦。不過為密使牽線本就沒必要,更不用僧人費心。接下來的商談也與禪僧無關,何不先行回去?」

  「是,求之不得!」雲林院漲紅了臉,狼狽不堪地急忙退至室外。

  沢井左衛門已將此舉作為自己的答覆,便一直緘默不語。如此強硬的態度,要武藤清左衛門尋得突破口實在勉強。

  然而漸藏主不管對方是何金佛銅佛,都一副要挪動來看看的架勢,自視甚高地開始滔滔不絕。他分析著二分天下的緊迫形勢,說無論羽柴還是德川的下一代都會幸福,又稱頌支持秀吉的諸雄是如何的緊密且勇武無比。不僅如此,他還穿插閒談,滔滔不絕地說著竣工後的浪華的壯麗和大阪城的宏大規模,以及圍繞主城的浪華市街所呈現的繁榮新氣象,從女子的服飾到住宅的樣式,甚至歌舞樂曲,浪華文化都遠勝於安土,真可謂是空前昌盛等等。而且在話語之中他還暗示,雖然家康近來被認為傑出非凡,但始終只是個地方上的人物,說著又將重點轉移回到秀吉的意旨上。

  「秀吉大人說無論如何都想和您見上一面。雖然如今世道騷亂,無法立即成行,但相信秀吉大人親自御馬前來的日子不久就會到來。秀吉大人還說,若是那時沢井大人能在木曾川前相迎,將高興至極。秀吉大人對您真是全心全意,此前先我二人來到貴城的使者被大人痛罵而回,秀吉大人在聽了使者的報告後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更加愛惜大人的堅貞和義氣,心中對大人是更為執著了。」

  事情好不容易被漸藏主推至此處,武藤也順勢開始遊說。

  「藏主方才所言毫無半點誇張。若是能得到大人認可的承諾,為了日後,我方也會送上明證,為此,秀吉大人事先特別授予朱印,讓吾等一同攜帶前來。」

  說著,他解開貼身衣襟的系帶,取出秘藏的一封書函給左衛門看,這是敕封尾州領屬四郡中所願之地的封國朱印。

  沢井左衛門只瞥了一眼便將其撕爛丟棄,並狠狠地踢了一下座席,只說道:「沒有答覆,照實轉達秀吉足矣,立刻滾!」

  漸藏主覥著臉穩坐如初,還想再施展三寸之舌,於是左衛門瞪視著他道:「入夜之前若還不退回木曾川對岸,我不敢保證你們會遇到何種危險。二位要是明白這點,大可隨意。」

  剛說完,一群家臣便蜂擁而入趕走二人,一直追至城門外。這些家臣都和主人一樣,從最初就一直貫徹反對秀吉的思想。

  不過這日之後,城內對去就方向多少存有的靜觀態度一掃而空,黑田城成了唯一明確表示對信雄、家康一心不二的城池。

  對於到底要協助西方抑或東方的去就問題,想必全國範圍內都很迷茫。美濃尾張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縮影而已。

  以信雄誅殺三家老事件為開端的伊勢戰火,如今日漸擴大,已經不再是局限於地方上的地域戰爭了。一統天下的大戰形勢不知何時已準備得極為充分了。

  剩下的問題就只有秀吉與家康、信雄這兩大勢力最終盤算在何處交鋒,作戰地域到哪裡為止而已了。

  黑田城這裡也時時刻刻收到從東西傳來的諜報。但從三月初開始,伊勢傳來的南尾張方面的形勢變得模稜不清。有消息說蒲生、瀧川、堀秀政,以及其他諸將率領秀吉的西方軍,猛攻一度被信雄軍奪取的峰城、星崎城、松島城等,迅速地展開了奪回戰。而信雄則拜託叔父織田信照和佐久間甚九郎正勝等人鎮守伊勢,驟然下令大舉移遷清洲,同時德川方面也派出水野忠重、酒井重忠等將領,率兵急速趕往伊勢增援,這已是眾所周知的風聞。

  某座城落入了西軍手中,應該是被奪回了;不,兩方還在對峙,在城外朝夕來回開戰等等,情報紛紛傳來,其中又摻雜了各種雜音、臆測,只有戰火不斷逼近身邊這一感覺是切實無誤的。

  「雖難以啟齒,但主公的命令還是要如實告知,請大人即刻將嫡子作為人質送去德川家。」

  自稱長島伊豆和安井將監的德川使臣今早毫無預兆地蒞臨黑田城如此說道。

  沢井左衛門昨天剛趕走秀吉的使者,今天就突然接到家康使者送交人質的要求。使者擔心他情緒波動,說話時也小心翼翼,但左衛門卻答道:「此乃武門習俗,我早已準備好了。」立刻便交出其中一個兒子文吾安雄,並派出兩名士兵交予使者。

  伊豆和將監二人為他清廉正直的舉動所震驚,道:「此前我等拜領德川大人的旨意,前往諸家向當家人提出同樣的要求,但沒有人像大人這般乾脆交出質子。全都說這說那,擺出一串理由,要麼就使計拖延……從這些也能看出,如今依然有很多人猶豫不決,打算靜觀形勢。」二使向左衛門言明當下實情後便回去了。

  不料,據同日傳到家中的消息稱,大恆城的池田勝入作為給信雄的人質送到伊勢長島的紀伊守之助(勝入嫡長子,二十六歲),突然被遣返回國了。

  「德川大人對吾等這般清廉的大名家也無一遺漏地徵召人質。相反,北畠殿下則將收押的人質遣返給心無二志者。」

  一部分家臣對這一不公待遇憤憤不平,左衛門卻說:「沒必要發牢騷。總之,只要能相互建立牢靠的同伴關係就好。大恆和岐阜這兩座城池與黑田之間隔著木曾和長良兩條河流,正好形成三角之勢,其父子二人的向背事關重大。信雄殿下此時相信池田父子二人,將人質遣返,不得不說是賢明之舉。而這也必定是在確信足以信任之後才特意遣返的。若是如此,對本城而言也少了一大不安,對整個同盟來說也是一件值得慶幸之事。」他給予了完全的善意理解。不,應該說是依他的性格來進行了理解。

  然而現世風氣一向陰謀多變,沒有比這種單方面的見解更危險的了。

  那是十三日的事。

  十三日,也是家康和信雄約定在清洲相會,進行重大的秘密商議的日子。快到半夜時,突然有人前來敲打黑田城門。

  「有諜報!我是前來報信的,快開門!開門,開門!」

  確認暗號後,守衛打開鐵門。諜報人的身影迅速閃入城內。

  翌日凌晨,一股不尋常的空氣開始在城中瀰漫。從大臣到演兵場,再到下層士兵中間,一條消息很快在內部傳開:「犬山城城主中川勘右衛門昨晚不知被何人襲擊,已死於途中。」

  此事若屬實,那便是一條足以震驚黑田城的噩耗。中川不僅是可靠的同伴,還是盟約的兄弟城,一旦面對秀吉大軍,便要以上游的犬山和下游的黑田為據點,互相幫助,共同守衛木曾川一線。它是上顎,這裡便是下顎。

  之前犬山中川隨著德川家的酒井、水野等急救軍一起趕赴伊勢。據說遇難時正是從伊勢歸來的途中。隨著信雄遷移清洲,戰爭風雲急速擴大,於是便緊急命令中川撤回犬山。中川帶著左右為數不多的幾個人連夜火速往回趕,因此途中才會慘遭橫禍。

  中川是在夜色昏暗中被人從樹上用火槍狙擊的。僅僅一聲槍響,馬背上的人影翻身倒地,同時十幾名當地人和野武士齊聲衝出,搗入隊伍,然後瞬間又如風一般消失不見了。

  隨從們被出其不意地攻擊,狼狽不知所措,等抱起主人堪右衛門一看,才發現其所佩帶的陣刀已沒了蹤影。

  平日裡,一名叫池尻平左衛門的亡命浪人一直對外宣稱中川乃吾之仇敵,所有人都說下手的便是此人。

  到十四日早晨,這些情報都被統一了起來,以主將沢井左衛門為首,黑田城內所有人都殺氣騰騰,同聲一氣:「清洲不定何時就會傳來軍令,餵馬整裝,備好行軍糧草以備變故,切不可有疏漏!」

  但是,將這一緊張鋒刃僅朝向南尾張和伊勢那邊的戰場卻成了一個極大的疏漏。而昨天今天一直都把注意力集中於家康和信雄所在的清洲主陣也錯誤至極。

  戰火已經蔓延到了離他們最近且最致命的地方。

  終於,濃尾大平原上也從昨夜開始冒起了最初的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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