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將軍

2024-10-11 06:22:4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個人僅憑英雄的天資,終究難成英雄,是環境造就了英雄。這所謂的環境,指的是不斷地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艱難困苦的條件。顯在的敵人,潛在的敵人,各種各樣的事物,為了折磨他,變化成未曾有的形狀之時,他才能經歷成則英雄,敗則成仁的考驗。

  姊川大戰之後,信長退兵太過迅速,各隊的將領們議論紛紛:「是不是岐阜城方向出了什麼大事?」

  軍帳里的高級軍事策略,普通士兵本來就無從知曉。有傳言說:「當時木下大人再三獻計要求一舉奪取淺井的主城小谷城,但信長大人沒有採納,只在第二天攻下敵人的邊境小城——橫山城,然後讓木下大人安排在那裡,接著就草草收兵了,他到底有何想法,我等小輩是弄不明白了。」

  不明白的不僅是士兵,就連丹羽、柴田、前田、佐久間等近臣,也不清楚信長的真實用意,只有家康略略能理解一些。

  家康總是能公平地觀察信長,他的立場不近不遠,不冷不熱,所以可以客觀地評價信長。

  信長撤兵後,當天,家康也率眾回到濱松。途中,家康對著自家的世代老臣——石川、本多和神原等人說道:「看吧,織田大人剛一解開帶血的鎧甲,肯定馬上打扮成都城的公卿模樣,揚鞭向著京都飛奔而去……他倒真是心急如焚啊。」

  事情果真不出所料,家康到達濱松的時候,信長已經離開岐阜城,前往京都了。

  雖然如此,都城中並未發生什麼有形的事件,只是,比起有形的事件,信長更擔憂的是無形的「幻敵」。

  不知何時,信長向藤吉郎說出了自己的煩惱。

  

  「我最害怕的是什麼,你應該知道的吧……不知道嗎?」

  藤吉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一直在背後窺探您的甲斐武田,眼前的淺井和朝倉,肯定不是您所畏懼的。濱松的德川大人,雖然值得畏懼,但他是睿智之人,不必太過擔心吧。松永和三好,他們是蒼蠅,雖然有很多腐爛的東西會引來蒼蠅,但他們終究會歸於毀滅。比較棘手的是本願寺淨土真宗的僧侶們,但到底也不是能讓我主畏懼的對象吧……那麼,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是誰?說來聽聽。」

  「他既非敵人,也非友軍,必須要尊敬他,但如果僅僅是尊敬的話又要陷入困境。他是個雙面怪物——這麼說有點失禮了,他就是將軍大人。」

  「嗯,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說。」

  信長所煩惱的,正是這個非敵非友的人。他在上洛當天,在十字路口處,看到了疑似這個假想敵的所為。那裡豎著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一首暗諷信長暴政的匿名打油詩。

  這肯定是那群像蒼蠅一樣的三好餘黨炮製的惡作劇。告示牌上寫著這樣的詩:

  人生一百年

  信長真難得

  往昔怨三好

  如今亦思念

  詩的作者通過這首格調低俗的打油詩,暗暗譏諷信長的革新政治,但這只是他們的意見,並不能代表民意。之所以這樣說,是有證據的。當時駐足於告示牌前的路人們,雖然都在看熱鬧,但卻並沒有太多反應,只是苦笑著走了過去。如果有人對打油詩表示有同感,並且竭力煽動平民鬧事的話,那要麼是三好派的浪人,要麼便是一向宗的法師。

  居民們知道這幫人的底細,有人便半開玩笑地喊道:「來了來了!」裝作信長派的武將或者是士兵來了,結果這些蒼蠅一樣的浪人和法師便倉皇失措地作鳥獸散。

  駐守京都的信長的將領們,見到這樣的打油詩告示牌,當然會立即扔掉,但他們這種頑強的騷擾戰術,也讓人相當困擾。流言蜚語都是出自他們之口,縱火、打劫、砍倒橋柱等等,作惡多端,讓人難以忍受。他們的目的是想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信長的政治方針導致社會形勢惡化。

  這個反信長聯盟的大本營和老巢究竟位於何處?一般人馬上會想到比睿山、本願寺等僧侶團體以及三好餘黨,但其實,他們的本尊藏在高牆深處的大殿裡。那便是將軍義昭。

  義昭曾經為信長的恩情而感動得落淚。他甚至對信長說過:「你便是我的父親。」

  就是這個義昭,如今為何做出這等行徑?人的表里不一的程度,往往會超越一般人的想像力。

  義昭和信長性格不合,出身不同,信念也不一樣。

  義昭獲救的時候,他視信長為恩人,一旦坐穩了將軍的席位,便開始忌憚信長,認為他是個鄉野武夫,希望信長從眼前消失。然而,他並沒有勇氣表露出這種想法,和信長進行公開的鬥爭。他的智謀是極陰的,與信長的陽性相反,義昭的陰性,執拗而隱秘。

  「是嗎,顯如上人也感到憤慨啊!不難想像,不難想像啊。信長目中無人,飛揚跋扈,就算是住持也忍不住要發怒了。連我義昭都看不下去了。」

  二條殿的龍床邊,義昭正在接見秘密前來的石山本願寺使僧,使僧正小聲說著什麼。

  「以上,剛才向大人稟報的事情,都是極為絕密的。同時,也望您能向甲州派遣使者,向淺井家和朝倉家發送密函,讓他們勿錯失良機。」

  「好,知道了。」

  「希望不要有疏忽。」密使僧人說完後,便悄然退下了。

  當天,在另外一座大殿中,剛剛進京的信長前來給將軍請安,正在等候著義昭出席。

  義昭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到了信長等候的會客大廳內。

  「姊川一戰,欣聞信長公大獲全勝凱旋,果然是神勇無敵啊!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信長聽到義昭的一番恭維之詞,忍不住苦笑起來,但他依然帶著諷刺地回答道:「哪裡,全憑將軍大人威名蓋世,在下才能毫無後顧之憂,全心作戰!」義昭像個女人一般紅了臉。

  「你大可放心,京城如你所見,可謂平安無事。不過,戰爭剛一結束,你便火速回朝,莫非聽到什麼傳聞?」

  「沒有沒有,在下特來一睹皇宮落成的盛貌,同時處理一下平日裡怠慢已久的政務,順便來給將軍大人請安。」

  「哦,原來如此。」義昭略微放心了一點,接著說道,「我身體如此健康,政務也照常進行,你也不必如此掛念,屢次上洛。對了,今天還是為你從姊川凱旋辦一場慶祝盛宴吧。待休整片刻,我們一同輕鬆一下。」

  「大人所言極是。」信長擺了擺手,說道,「戰事結束後,我還沒有來得及犒賞將士,若信長一人得將軍大人恩寵,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您的盛情我心領了,留待下次拜見時再同飲吧。」

  說完,信長便告退了。回到住處後,明智光秀前來匯報:「有一僧人,似乎是大阪本願寺的住持顯如上人所派的使者,從二條館走出後,匆忙離去了。之前,我們便察覺僧人與將軍家的往來有些怪異。」光秀說完,呈上了警備日誌。

  光秀與藤吉郎所率的木下軍交換之後,作為洛中守備軍,留在了京都。他身為室町將軍的監察官,將軍府中的人員出入以及市內的事件等等,均詳細記錄在案。

  信長過目了一遍後,只是說了一句:「辛苦了。」

  信長覺得將軍是一個不可救藥之人,為此深感苦惱,但另一方面,義昭如果非常馴服,倒也未必是好事。

  晚上,他將朝山日乘、島田彌右衛門等承擔皇宮建造的負責人召來,詢問竣工的情況。

  「辛苦辛苦!」他顯得很開心。

  第二天早上,信長起床洗漱後,沿著將要竣工的皇宮轉悠起來。瞻仰皇宮之後,太陽出山時,他已經回到了留宿的寺院裡,開始吃早飯了。

  上洛的時候,他穿的是便服,回去時卻一身戎裝,因為他回的並不是岐阜城。他再次來到姊川戰場,見到駐守橫山城的木下藤吉郎,傳令到駐守各所的友軍部隊,開始包圍佐和山城。

  淺井手下磯野丹波的兵力正據守在佐和山城。

  「這下可以清除禍患了。」信長說完之後,便返回岐阜城了。他和手下人馬都還沒有來得及徹底休息一個月,來緩解入秋後的疲勞。

  駐守攝津的中之島城的細川藤孝發來速報。與此同時,位於京都的明智光秀也快馬來報。

  「攝津野田、福島、中之島一帶,阿波、三好黨一萬餘人,築壘而守,糾集遊民,發動暴亂,另有門徒數千人亦加入其中,因背後主謀為本願寺住持,故其勢猖獗,情勢危急,刻不容緩,望速予指示……」

  攝津的石山本願寺,位於難波的杜岡,日後成為大阪城的主城,又被稱為大阪御坊或石山御堂。這裡是蓮如的法孫——證如時代建立的道場,因為發足於室町幕府時期的無政府、無秩序的環境中,所以其結構和武裝都足以對抗社會動亂。深挖城壕,建設城橋,高築石牆,雖然美名其曰寺院,其實已是一座雄偉的城郭了。

  當然,僧即兵。這裡也遍是僧兵,數量絕不少於南都和比睿山的兵力。

  住在這些古老寺廟裡的僧人,幾乎沒有人不對信長懷有敵意:信長算什麼?豎子何人!這句話的語氣可以說表現了他們所有的感情。如果要列舉他們對信長有意見的原因,那麼其一便是「無視傳統,以佛為敵」。如果讓他們再說的話,肯定會這樣罵道:「文化的破壞者,無法無天的大魔頭,唆使獸群大肆踐踏社會,如入無人之境。」

  當然,石山的寺院裡的人,之所以如此憤怒,也是有緣由的。其實,信長因為太急於表現自己的意圖,結果招來了不必要的大敵,就算不致如此,也導致他遇到了很多麻煩,這可以說是信長自食其果。

  最早的時候,信長名為談判,其實是對石山本願寺下達了高壓式的命令:「離開此處,交出地盤!」這是事情的開端。

  寺院的自尊心很強,他們擁有的特權由來已久,當然對信長的命令不屑一顧。並且,他們從西部地區等地購入了兩千挺火槍,山上的僧兵,轉瞬之間便增加數倍,他們深挖戰壕。諸如此類寺院武裝化的傳聞,時有流傳。

  信長也料想到他們可能會和隔海相望的阿波、四國的三好派相互勾結,並巧妙地利用將軍義昭的弱點,或在近畿以及堺市的居民中進行負面宣傳,或煽動暴動,所以,他雖然收到京都和難波的友軍發來的急報,但是並不感到意外,倒不如說他正好有意藉此機會大展拳腳。於是,他自率大軍前來攝津陣前。

  途中,他順道來到京都,對義昭說道:「願您隨在下一同出陣,將士們如得知將軍大人親征,定會士氣振奮,暴亂也會馬上平息吧。」

  義昭雖百般不情願,也沒有辦法推辭。對信長而言,義昭雖然是個不但派不上什麼用場,反倒要帶來麻煩的人物,但他可以充當出征的大義名分,同時也可以用來施行反間計。

  難波的神崎川、中津川一帶,還是一片蒼茫的原野,到處是蘆葦遍地的耕地以及鹹水灘。中島分南中島和北中島,三好黨據守在北邊的城寨,細川藤孝則守在南邊的小城中。

  戰鬥圍繞著這一帶展開,從九月上旬到中旬,兩軍反覆進行著猛烈的拉鋸戰,雙方互有勝負。戰鬥的形式為野戰,大量使用了新式步槍和大炮。

  九月十五日之後,十六天的時候,局面被打破了。之前一直躲在深山,或者緊閉城門不出,一直回味失敗滋味的淺井和朝倉軍,見信長軍兵力空虛,於是改換裝備,渡過琵琶湖,來到大津和唐崎的湖岸,在那裡安營紮寨,其中一部分兵力連續不斷地登上比睿山。

  僧侶團體雖然派別各有不同,但面臨「反信長」的行動,大家立場完全一致,都號稱要「打倒佛敵」。

  「他肆意減少比睿山的領地。自傳教大師以來的山規,比睿山便是不可侵犯的聖域,而他則絲毫不把這些規定放在眼裡,也全然不顧我們的體面!」

  比睿山和淺井、朝倉兩家的關係很是親密。他們之間的盟約當然也是有效用的。

  三者的意見達成一致:切斷信長的退路!朝倉軍從琵琶湖北面的山地出動,淺井軍渡過大湖上岸。軍力扼住大津的咽喉,深入京都,埋伏在淀川,與大阪石山本願寺等勢力遙相呼應,意圖一舉擊潰信長。

  與此同時,連日來,在難波的神崎川、中津川周邊的沼澤地帶,和石山本願寺的僧兵以及中島城寨的三好黨大軍對峙的信長,也聽到了一些警報:「後方將有大患。」當時是九月二十二日。詳細情報尚未獲得,但信長感覺到有些不妙。

  「勝家,勝家!」他喚來柴田勝家,命令勝家與和田惟政一道在此負責殿後,而自己則準備開戰。「我立即引兵後退,將淺井、朝倉以及比睿山等勢力徹底消滅!」

  軍中自然出現了動搖。柴田勝家建議:「在下一道詳報到達之前,再等候一晚如何?」

  「如今稍過片刻,便形勢大變,為何要再停留?」信長斷然拒絕。

  和田惟政也說道:「我等願賭上身家性命來盡殿後之責,但渡船、貨船、田船等均在戰前被敵人洗劫一空,或被付之一炬,從南中島前往對岸,必須架設木排。至少請等候到夜半時分吧。」

  信長依然沒有同意:「步兵乘木排,有馬的都跟我走!我少時曾在清洲城的莊內川里騎馬遊玩,沒承想今天倒派上了用場。」

  不一會兒,信長躍身馬上,策馬走進了中津川的流水中。然而,一起去的並非他一人。只見信長伸手抓住另一名將領所乘戰馬的鞍座,拉著他行走在水中。這人便是將軍義昭。

  信長將他拉著一道走上了撤軍的道路。義昭不知該如何在水中騎馬,當戰馬走進滿滿一湖水時,他不由得大叫一聲:「危險!」他想抓住馬鬃。

  信長說道:「不要抓著馬脖子的兩邊,別在馬鞍上晃動。請不要累著馬,放鬆一點。有我信長跟在左右,您可以高枕無憂了。」

  信長時而教導,時而鼓勵,時而安撫,就這樣兩人向前走去。

  敵人的戰壕和城寨的箭樓里,傳來了聲音:「那是信長!」緊接著開火了。「砰砰砰砰!」步槍和火炮聲一齊作響。

  水面濺起一陣如大雨般的飛沫,變成了白色。義昭嚇得沒了聲音,然而,這陣射擊馬上就停息了,因為敵軍也害怕為了狙擊信長而誤傷義昭。

  信長以義昭為盾牌,毫不費力地登上了北岸的沙洲。信長跨在義昭的身後,後面是十騎、二十騎,然後是幾十騎,渡過了殘陽如血的中津川。

  「敵人在撤兵,看來是大撤退。」

  三好黨的戰壕和本願寺僧兵的戰線,一起發動攻勢,無盡的黑暗中,不斷傳來步槍「啪嗒啪嗒」的槍聲。

  這場戰鬥中,除了十四日在天滿森林的衝突之外,基本上都是火槍與火槍的對射。因此,戰壕戰術體現了其在用兵上的作用。

  從高架箭樓上發射的大鐵炮,帶著不同的聲音,互相衝擊著對方的陣地。

  石山本願寺有信徒們捐獻的大筆財富,這些都變成了彈丸和槍枝,支援了三好黨。

  近年來,火槍的發展以及普及的勢頭,讓人刮目相看。織田軍的火槍隊,因為光秀的獻策,最近才引入了很多新式的武器,但僧兵的火槍隊則人手一把新式槍。而且,僧兵的槍法出奇好。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們平時的修行,使他們可以迅速集中注意力。此外,織田軍的普通士兵們還有這樣比較陰暗的想法:對這些僧兵而言,信長是佛敵,所以仇恨更勝一倍,再加上頭上有信仰庇佑,子彈也變得精準了。

  天滿森林的大戰中,織田軍的前線也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天,佐佐成政身負重傷,野村越中守戰死,前田犬千代拼死力戰,為自己一方打開了些許退路,才免於全滅。

  「和尚們真是不容小覷啊!」平素爭強好勝的信長,在此一役中,時而發出悲痛的苦笑,時而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他放棄了和石山方面的戰鬥,將馬頭掉轉向比睿山——這個很久以前就滿是武僧的地方。他跋山涉水,終於抵達了京都,剛一到,便看見一群人帶著悲傷的表情圍到他的馬前,一個接一個地向他訴說情況。

  「有件事必須先向您稟報,令弟信治大人,還有隨行的森三左衛門可成大人,據守在宇佐山城苦戰兩晝夜,最終戰死了。」

  其中一人剛說完,其餘人也用顫抖的聲音匯報導:「淺井、朝倉兩軍,加上山門的僧兵,敵軍共有兩萬餘人,我們實在是寡不敵眾,信治大人、森三左衛門大人犧牲之後,青池駿河大人、道家清十郎大人、尾藤源內大人,其他人也……」

  眾將士光是回憶陣亡將領名單,便痛苦不已,眾人泣不成聲,抬起胳膊,用肘蓋住了臉。

  信長說道:「事到如今,勿再一一讀出逝者的戒名!我想問的是如今的戰況。敵人現到了何處?哪裡是戰鬥的中心?唉,你們怕是也不懂大局形勢吧,光秀不在嗎?快傳光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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