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2024-10-11 06:20:3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杉板門被輕輕打開了。
侍女阿采進來關好門後,來到信長跟前,雙手伏地拜道:
「您醒啦?」
「嗯,阿采嗎……現在什麼時辰了?」
「過了丑時了。」
「正是時候。」
「您說什麼?」
「把鎧甲拿來。」
「鎧甲?」
「吩咐誰一聲,準備一下鞍馬。你趁機再趕緊準備些開水泡飯端上來。」
「明白了。」
阿采是位機靈的侍女,信長的身邊事通常都是阿採料理。
她總是能揣測到信長的心中所想,從不大驚小怪。此刻她晃醒了在側屋中枕著胳膊睡覺的小姓佐脅藤八郎,吩咐了值夜的人去準備馬匹,又迅速親自做好了開水泡飯端到信長面前來。
信長拿起筷子,「今天該是五月十九日了。」
「是的。」
「十九日的早飯,普天之下,信長是第一個動筷子的吧。好吃。再來一碗。」
「再來多少碗都可以。」
「方盤上的是什麼?」
「海帶、曬乾後去皮的栗子……不是太多。」
「哦,難得你這麼有心。」
信長快速吃完飯後,又取了兩三顆栗子扔進嘴裡嚼著說:「吃好了……阿采,把那個小鼓拿來。」
這是被信長秘藏叫作鳴海潟的小鼓。信長將它掛在肩上,順手敲打了兩三下:
「聲音不錯。是不是因為才四更,聽起來似乎比平時響亮。阿采,我要跳上一曲,你奏一節敦盛吧!」
「是。」
阿采順從地接過小鼓演奏了起來。
鼓音由靈活雪白的掌間四散開來,傳向清洲城,清亮的聲音仿佛要喚醒睡著的人們。
「……人世五十年,化樂天一天。」
信長站起身來,如流水般靜靜挪動步子,和著小鼓的調子吟唱了起來。
「……化樂天一天,何其短哉,如夢似幻。既有生,豈無死。」
他的聲音格外高昂,像要傾吐世間煩惱一般。
「豈無死。此為菩提之所定,然我心不甘。急急上京,見敦盛御首……」
此時有人沿廊下啪嗒啪嗒地跑來,是值夜的侍衛。伴著鎧甲聲,侍衛跪地道:「馬準備好了,靜待您的吩咐!」
信長的手停在空中,他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岩室長門嗎?」
「是的,是長門!」
物頭岩室長門已經穿好了盔甲,佩好了大刀,做好了一切在信長馬前為信長執轡的準備。
見到信長不但沒做任何準備,還讓侍女阿采鼓樂,跳起舞來,岩室長門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啊?」
剛剛是小姓佐脅藤八郎來傳達讓準備一下馬的口信的,這個時候又是大家睡眠不足,都緊繃神經的時候,怎麼回事?此刻慌忙準備好了一切的長門見到信長如此悠哉的樣子,困惑不已。
平日裡信長吩咐讓準備馬後,總是趕在近侍的前頭跑出去,這次太出乎意料了。
「進來。」
信長依舊保持著舞蹈的姿勢,「長門,你是幸運兒。信長為惜別這個世間跳的舞,只有你得以一見,容我繼續跳來。」
「原來是這樣!」
悟到主公的心思後,岩室長門為自己剛剛的疑惑感到羞愧,他膝行到客廳一端,「在家族數代,眾多子孫當中,只有我長門一人得以觀瞻主公這段舞蹈,作為家臣,實屬幸哉。若是可以的話,長門願一同歌唱這與世惜別之情。」
「嗯,由你來歌唱嗎?好,阿采,從頭開始。」
「……」
阿采默然低頭。長門知道信長的舞蹈,通常都舞敦盛。
人世五十年,
化樂天一天,
何其短哉,如夢似幻。
既有生,
豈無死。
長門邊唱邊在心中描繪著信長幼年時的樣子,以及自己多年來侍奉左右的種種,鋪展開長長的畫卷。
舞蹈的人、唱歌的人,心意相通,就連打鼓的阿采的臉上,都在燭光搖曳下,閃爍著晶瑩的淚滴。阿采的鼓音聽起來比往常更加精湛、熱烈。
墨染花袂,
十市之鄉著墨衣。
現在便要著墨衣,沒有緣由,信長扔掉扇子,「死戰是一定的!」他邊說邊迅速穿上鎧甲。
「阿采,若有我信長戰死的消息,馬上在城內放火,都燒盡了吧。」「明白了!」阿采放下鼓,雙手伏地,低著頭。
「長門,號角!」
「是!」
長門快步跑到了大廊下。
信長望望惹人憐愛的女童僕們的住處那邊,又對這城中的祖先之靈從心底說了句,「再見!」便迅速系好鎧甲帶大步向外走去。嗚!尚未破曉的天際響起出征的號角。
濃密的暗色中,有米糠般的小星星在雲間鮮亮地閃耀著。
「出征了!」
「什麼?」
「主公要出征了!」
「真的嗎?」
奔走相告的男僕、慌忙出門的武士們大吃一驚。
出門的大多是負責廚房的人、庫房差人,還有已不太適合征戰的老武士。
他們跑到正城門處送出征的主公。可以說他們差不多是清洲城內最後的男人,有四五十人。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城內,信長的身邊現在是多麼缺少人手。
信長這天所騎的是匹叫作月輪的來自南部牧場的駿馬。暗風盈盈,嫩葉窸窣,手燭明滅,大門前,信長跨上馬,通過八字形打開的中門一路向正城門奔去。護腿甲、大刀的摩擦碰撞聲鏘鏘響起。
「哦!」
「主公!」
前來相送的老少們不顧一切地跪拜呼道。
「再見啦!」
信長亦向左右兩邊呼答道,心中暗自將這當作了與這些多年來侍奉左右的老人們的最後道別。
信長知道失去城池、失去主公的老人和女童們將會有多麼悽慘,眼眶不由得濕潤起來。
視線模糊的一瞬,駿馬月輪已經馳出了城,疾風一般朝黎明前的暗色奔去。
「主公!」
「主公!」
「主公稍等!」
後面跟著馳騁而來的有物頭岩室長門、山口飛驒守、長谷川橋介,還有小姓加藤彌三郎、佐脅藤八郎。
主從共六人。
為了趕上信長的快馬,近侍們拼命驅馳。信長未向後望一眼。
敵人在東邊。己方軍隊也已在前線了。
到了那死地時,估計該是艷陽高照的時辰了吧。生於此國,卒於此國,塵歸塵,土歸土,就在今日,在這萬世流轉中短短的一刻,為國而亡,沒有什麼不好。
信長策馬奔騰,思緒萬千。
「啊!」
「主公!」路口處突然有人叫道。
「哦,可是可成的人馬?」
「是的。」
「柴田權六嗎?」
「正是!」
「挺快的啊!」信長讚賞道,並蹬著馬鐙挺起身子。
「那麼,人數呢?」
「可成手中一百二十騎,柴田權六八十騎,共二百騎,在此聽命。」
可成一組可見弓組的淺野又右衛門長勝,還有足輕三十人的頭頭藤吉郎也在其中。
尤其以相貌特別的藤吉郎最為顯眼。
「都在啊,猴子也來了。」信長說道。
望著黑暗中鬥志昂揚的二百兵,信長不由得自豪激動,「我有大家這樣的部下!在四萬敵軍的怒濤前,這數量不過是一葉小舟,一把沙石,但信長敢問,義元有這樣的部下嗎!」
即便失敗,自己的兵也從不輸於敵人。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性命在這片土地上描繪著永恆。
「天快亮了,繼續前進!」
信長指向前方,繼續沿熱田街道向東馳去,低低地聚集在兩側民家檐下的朝霧隨之飄移,二百兵雲涌一般,哇地振聲向前。沒有隊伍,沒有陣容,只是爭先恐後地奔馳。
但凡一國一城的大將出征,民家一般會一齊休業,淨掃檐前,進行一些齋戒避諱之事,並出門相送。而士兵則護著旗幟馬標,組成隊列,幾人一鼓,極盡威武、豪壯地奔向國境,信長並沒有理會這些表面的矯飾功夫。
甚至連隊伍都不曾整備,只快馬先行。這次是死戰,願隨者便來,信長走在頭陣。
可縱然這樣,不但並無一人落伍,在前行過程中人數還是不斷增加的。因為召集過急,未來得及做好準備的人,或從小巷中中途插入,或從後面追趕而來。
吶喊聲、奔馳聲打破了天亮前的寧靜。
「怎麼回事?」
路旁的百姓、商家打開門戶,睡眼矇矓地望去。
「哦,要打仗了!」
大家大叫道,雖然事後有想到,可當時誰都沒有看出從眼前一晃而過的領頭將領是自己的領主織田信長。
「長門、長門!」
信長扭頭喚道。岩室長門因為並未騎馬,已經與一些人落後小半條街了。
快馬相繼趕來的有柴田權六、可成,還有熱田街入口處加入的加藤圖書。
「權六!」信長重新喚道,「馬上就能看到熱田神宮的大牌坊了。在熱田神宮大牌坊前停一下隊伍,信長也參拜一下。」
說話間,他們就來到了大牌坊下,信長敏捷地下馬。熱田神宮的祀官、兼神域代官的千秋加賀守季忠已經帶領二十名部下等在了那裡。
「您到得真早!」見信長到了,季忠趕緊跑過去牽馬。
「哦,季忠啊!」
「是。」
「作為應戰儀式,想進行祈願。」
「我來給您帶路。」季忠走在信長前面。
兩旁植有杉樹的參路在霧露的潤澤中稍顯潮濕。季忠站在供洗手的泉屋旁。
「請您洗濯。」
信長手持日本扁柏做成的勺子,淨手、漱口,又舀了一勺汩汩上冒的神泉,喝上了一大口。
「看!這是吉兆。」
放下水勺,信長指向天空,用身後的旗本、士兵們都能聽得到的聲音大聲說道。
夜氣漸漸散去,天際明亮了些,只見被朝陽染為茜草色的枝頭飛落著一群啼叫的曉鴉。
「是神鴉!」
「神鴉!」
周圍的武士們也仰頭望去。
這時,季忠穿著鎧甲走上拜殿,遞給信長薹草蓆,並奉上神酒和素陶酒具。
正當季忠為信長倒神酒時,有人出來阻攔,「季忠,等等!」
是柴田權六。
權六說道:「千秋殿,身為熱田神宮的祀官,理應在佛前供事。可再怎麼是緊急出征,你也不該身穿著鎧甲,執神酒來拜殿侍奉吧。若是你自己沒有時間換好衣裝的話,周圍還有其他神官,為什麼不讓他們做?」
面對權六的指責,季忠微微一笑,「您是柴田將軍吧,非常感謝您剛剛的提醒。不過,這鎧甲可是神衣哦!我們的眾神是在遙遠的治世身穿甲冑履行聖業的。不孝季忠今天也一同參加合戰,是秉承先輩、祖先們的熱忱一同出戰的,並不是為了私慾私心、功名等。因此我相信武人的甲冑也如同神官的衣冠一般潔淨。」
權六默然,與二百將兵一起跪坐於階下。
信長倒干素陶酒具,拍手念起祈禱文。
將兵們肅然低頭,心中描繪著神明,閉眼默禱。
突然,神殿裡側響起甲冑觸碰的聲音,拜殿的樑柱繼而晃動了兩下。信長像被鬼怪附身了般,厲色翻起眼睛,「哦,聽聽!定是神明聽到了我信長的祈禱,來為我們今天的合戰助威了。不要為滿足私慾、爭名逐利而齷齪地戰爭。勝了,我們要為天下捨身,為天下奉上我們的一己之力;敗了,作為武士也要死得堂堂正正,不為天下所恥笑。」
士兵們聽了這番話語,站起身來,呼喊著,在信長前頭爭相向參道跑去。
信長出熱田宮殿時,從各處聚集而來的士兵已近千。
信長自熱田神宮的春敲門行至南門,再次乘馬。
出熱田宮殿後,一路如疾風般趕來的信長,變得舒緩了許多,他橫坐在馬背上,雙手扶著鞍的前後兩邊,搖搖晃晃前行。
天已經亮了,熱田的婦孺老幼都聚到自己門前或街上觀望雪崩般驅馳的兵馬。
當眾人見到信長,得知他便是信長後,都呆住了。
「他這是要隨軍出征嗎?」
「不靠譜啊!」
「哪怕勝的希望只有萬分之一,也不該這樣啊!」
因為是從清洲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熱田,信長此刻橫坐倚鞍而行其實是為了消除前番的鞍馬勞頓,只聽他嘴中還哼唱著小曲:
人生必有一死,
若要身後留名,大丈夫理應有所作為。
不知吾之事可否傳世。
呀、呀!
「那黑煙!」
來到町邊的兵馬緊急停住了腳步。眾人不知該走海邊的道路,涉淺灘向山崎、戶部方向前行,還是該沿陸路迂迴,從知多的上野街道向井戶田、古鳴海方向前行,同時又遙望到鷲津、丸根二處冒起黑煙。
信長也望到了鷲津、丸根處的景象。
悵然、悲壯湧上眉頭。
「看來鷲津、丸根陷落了……」
信長長嘆一聲,扭頭望向旗本,「不能沿海走,今早剛好是滿潮時刻,不好不好。我們就近山行軍,向丹下據點挺進。」
說著,信長翻身下馬,命令加藤圖書,「熱田的町人頭領在嗎,把他叫來。」
士兵們隨加藤圖書在街上的人群中喚了起來:「町人頭領在嗎?町人頭領出來!」
很快,兩位誠惶誠恐的町人被拉到了信長面前。
「你們見到信長不是什麼稀奇事了。今日駿河那邊那染黑了牙齒的人,難得一見地朝這邊進發了。這真是前所未聞的、信長的運氣。曠野合戰之時,不要高處觀望。町人頭領要通知熱田各戶,都插上五月菖蒲旗、七夕門竹等,什麼都行,要讓敵人遠遠就能看得到我們的小旗、飾物。樹梢上、山丘上,不管用紅白布,還是其他什麼顏色的布,都裝點上,讓鮮艷的顏色填滿上空。」
「是!」
「明白了吧?」
「這個不難,一定辦好!」
「好。」
又行進了半里的人馬,回望熱田,熱田的大街小巷已經處處飄揚著旗子。看起來就像清洲的大軍到了熱田,正在熱田休整兵馬。
天氣非常炎熱。
艷陽高照,已經十多天未曾有雨水。伴隨著馬蹄的起落,無數塵埃從乾巴巴的大地飄起,將急行而過的軍馬罩在其中。
此事之後,故老們也常說,這一天,十九日,雖說還屬於初夏的五月,卻是十數年來少有的炎熱。
越過山崎,來到井戶田村的田間小路,隊伍突然一陣騷亂,「呀,敵人!」
「是敵人的偵察兵嗎?」
從點綴著日本天劍的野外草叢中,有一人穿著破爛鎧甲冷不防地躥了出來。信長的士兵迅速將他包圍了起來,並用長槍直指著他,示意他休得反抗。
「在下是甲州過來的流浪武士。因想參拜織田殿,特出現在馬前,請不要將我當作敵方的人!」這個人大聲辯道。
信長在後面隔著旗本、士兵問道:「是誰啊?」
只見這流浪武士扔槍跪伏在地上,「在下原為武田大人的家臣,是原美濃守的三男。因為一些緣由,近年來一直閒居在鳴海東部,在下名叫桑原甚內。」
「哦,你是原美濃守的兒子。」
信長略略思索片刻,「那,你找我是有何事?」
「很小的時候,父親曾將我送到駿河的臨濟寺,在那裡我做過喝食,常見到治部大輔義元公。今日的決戰,註定是場混戰,在下願助一臂之力,定能戰敗駿河大輔公,取他人頭。能否允許我拾起地上的這柄長槍,參加戰爭?」
「拾起來!」
信長像村野之人一般粗獷地大聲道:
「甚內,甲州武士是如何看今日的合戰的,是認為我信長會勝,還是看好義元。」
「不用說,您的勝利是毫無疑問的。」
「此話怎講?」
「因為駿河方多年來的傲慢。」
「就這些嗎?」
「雖號稱有四萬大軍,布陣上卻是十分拙劣。」
「嗯。」
「另外,義元公的大軍昨夜剛出沓掛,今日又是暑熱難當,人馬疲憊自不用說,他們此時應已心生惰氣。因為清洲的人數實在太少了,以義元公的傲慢,他定會認為這場仗不用打都知道勝利是會屬於自己的。」
信長心中似乎已確認此人可用,他敲鞍道:「說得好,正如信長所見。請馬上加入旗本隊伍。」
「是,萬死不辭!」
甚內加入其中。地勢有些低,戰馬低著頭沿田間小路行進著。
前方有一條河橫在眼前。
河水淺而清澈非凡,讓人不忍踏足而過。信長問身後的將兵道:「這河水的名字是?」
身上沾染著汗水與塵埃,擁擠前行的旗本隊伍中,傳來毛利小平太的聲音,「是扇川。」
信長自是知道是什麼河的,他只是故意在問。聽了毛利小平太的回答,信長展開軍扇,向後一揮,「意思是愈加開闊的河流嗎?好兆頭!關鍵時刻就要到了,渡河!渡河!」
雖然知道這是在急赴死地,卻充滿豪壯,絲毫沒有灰心喪氣的暗淡心境。
信長就是充滿著這樣令人不可思議的魅力。也許正因如此,追隨他的千餘人沒有一人抱著能活著回來的想法,可也毫無絕望之情。
不是絕對的死,便是絕對的生。
信長將這最容易讓任何人迷失的兩根韁繩一起握在了手中。在將兵們看來,信長像勇敢的先驅,亦像生與希望的先導。跟在這樣的主公後面,不管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都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誓死而戰!誓死而戰!誓死而戰!
藤吉郎的腦海中也不斷地盤旋著這樣的誓言。
縱然不想前進,前後奔馳的將兵也會如同怒濤一般推著你向前,不由你停下。另外,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率領三十名足輕的小隊長,再怎麼艱難險阻,也不能退縮。
要誓死而戰!要誓死而戰!
平日裡,領著剛夠妻子、孩子和自己餬口的餉錢的足輕們也都在心中堅定著自己的決心,他們這無聲的熱血之聲直傳到了藤吉郎的心裡。
人們如此這般欣然前去送命,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嗎?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在這裡切切實實地變成了現實。
「不好!」藤吉郎想著。
我跟了一個什麼樣的大將啊!自己看好這位主公,並為他奉公,這沒錯。可他卻是一個讓自己這些士兵死心塌地、歡欣鼓舞地奔赴死地的人。
「我在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事想做。中村還有老母!」
藤吉郎心中閃過了顧念。不過,這也只是一瞬間的想法。一千兵馬的足音、烈日下鏘鏘作響的鎧甲聲仿佛都匯成了「誓死而戰!誓死而戰!」的聲音。
烈日下,藤吉郎的臉龐被汗水濡濕,沾染著塵土,所有兵將的臉都像被畫花了一般。不管遇到多麼需要拼命的情況,都時刻保持一分悠哉從容的藤吉郎,今天終於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副只會考慮「死戰」的鐵甲,終於不再顧其他,不再惜性命,只顧向前。
翻過一座又一座小山,視線所及之處的戰火逐漸濃烈起來。
「啊,好像是我們的人!」
軍隊前列走上山道時,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大聲喊著什麼,也踉蹌著跑了過來。
他是從丸根那邊逃過來的佐久間大學的隨從。
「主人佐久間將軍在敵方大軍的夾擊與烈烈火焰中英勇喪生了。鷲津據點的飯尾近江守將軍聽說也在亂軍中戰死了。」
被帶到信長馬前的隨從在傷痛中痛苦地喘息著,報告道,「自己獨逃,本是無面目見人的。可受主人佐久間大人所託,特苟延相報。在逃脫之後,身後很快就傳來了敵方勝利的歡呼聲,山搖地動。鷲津、丸根周邊,目所能及、耳所能聞之處,現在都是敵軍。」
聽了這番話,信長向旗本中喚道:「阿藤、阿藤!」
佐脅藤八郎因為比較年少,被埋在了大堆的勇士之中。信長這麼一叫,他馬上積極地應了一聲,鑽出來,來到主公身邊。
「您叫我嗎?」
「阿藤,將出清洲時放你那裡保管的念珠交給我。」
「念珠嗎?」
佐脅藤八郎將它保管得很好,為防止在亂軍中丟失,佐脅藤八郎把它用包裹包了起來,並緊緊地斜系在肩上。此刻他趕緊解下包裹,呈遞給馬上的信長。
「給您。」
信長接過念珠,斜掛在胸前,那銀色的大佛珠,讓他身穿的黃綠色綴線的赴死盛裝顯得更加壯美。
「可惜了,近江守、大學。雖然我們將同在今日赴死,可你們卻未來得及看上一眼信長的壯舉!」
鞍馬上的信長端坐合掌。
鷲津、丸根的滾滾黑煙燻焦了一方天空,仿佛那裡是片火葬場一般。「……」
凝視了片刻,信長猛地一轉身,拍打馬鞍高聲道:「今天,永祿三年五月十九日,包括信長,今天可能是大家的忌日了。平日裡拿著微薄的俸祿,還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就要迎來今日這樣的時刻,就當作這是作為信長的隨從的宿命吧。從此處起,繼續跟上來的人,就是把命交給信長了的人。若對人生還有留戀,也不要有什麼顧忌,大可退回。如何,各位?」
「願追隨主公!」兵將異口同聲地答道,「豈可讓主公一人赴死,願效死一戰!」
「這麼說大家願將性命託付給愚鈍的信長?」
「定當追隨主公!」
「既然如此!大家,」信長策馬揚鞭,「沖啊!今川軍就快在眼前了。」
全軍揚塵緊隨驅馳在前的信長。那塵埃,那雄偉的馬上身姿,讓人頓覺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