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和人
2024-10-11 06:20:3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這個冬天,國境處的小爭端稍稍平息。這正是休養生息的好時候,以備更大的戰爭。
第二年是永祿三年。
肥沃的海道麥子青青蔥蔥,櫻花繽紛,新葉欲滴,處處是初夏的味道。義元在府中發布了上京命令。
大國今川龐大的軍備讓天下瞠目,豪壯的宣言讓小國破膽:
「除掉一切阻擋我們行軍的力量。」
「但凡迎接我軍,以禮相待者,一律編入麾下。」
這便是那簡明的宣言,可以看出義元率領下的今川家族是如何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裡。
根據出陣日記,出兵令是五月一日發布的,向今川黨各領內諸城、各部門將士同時下達的出陣令。
端午過後五月十二日,義元的嫡子氏真留於府中守衛,其餘諸將帶領大部人馬在沿途領民的歡呼相送中聲勢浩大而去。那華麗豪壯的武者、馬標、大旗、小旗、馬具等光輝耀目,眼前猶如展開了一幅絢爛的畫卷。
兵數看起來有兩萬五六千,但行軍時虛稱有四萬大軍。
之後,前衛軍的先鋒於十五日宿於池鯉鮒宿處,十七日向鳴海方向進發,並向織田領土內的諸村放了火。
天一直都是散發著暑熱的響晴。麥田的田壟,盛開著豆花的土地都乾裂著。
從村莊中升騰而起的黑色煙霧四下飄散。織田領土內並沒有響起一聲槍響。百姓們看來都事先得到了織田家的避難通知,此刻村中已無一處人家在家中放有財產。
「清洲成了空城了吧。」
今川家的將士們因為過於順暢,開始有些懈怠。
因為大將義元於十六日進入了岡崎,刈屋等地方更加嚴格地配備了守衛隊和監視兵。
以松平元康為首的三河武士幾乎都已不在岡崎城中了。因為預料到義元軍通過敵方丸根據點時,必會遭到猛烈襲擊,他們先一步出陣去了前方。
去年,元康在向大高輸送兵糧起身前,義元曾立下約定:若是成功,便允許元康回歸三河。
可事成之後,義元仿佛忘記了自己所說一般,直到今日都未見有什麼履約的意思。
忍無可忍的一些三河武士開始策劃在義元上京時採取一些行動,被元康制止了。元康依舊老實奉命,再次去往前線,攻打丸根據點的棘手敵人。
一片寧靜。清洲城今夜也像往常一般寧和肅靜,代表平安的燈火依舊亮起。城下的民眾們關注著那燈火,可這似乎也是暴風雨之前的燈火。淡定的城中樹木讓人想起可怕的颱風眼。
城內還沒有向民眾發布任何布令。提醒逃難的布令也好,責令進行抗戰準備的布令也好,什麼布令都沒有。就連「請安心」這樣的安撫民心的通告也未曾有。
商家店鋪照常營業,匠人們一如既往地勞作,百姓也照常耕地。
只是數日前,街上禁止了旅人的通行。
町內因為這點稍顯落寞了些,飄蕩起了不安的氣氛。
「據說西上的今川大軍有四萬大軍。」
「打算怎麼防禦呢?……信長主公。」
「怕是怎麼防禦都無濟於事。咱們的人數與今川軍的比起來還不足人家的十分之一。」
町中常有人惶惶不安地議論紛紛。
今天佐佐內藏助成政帶領小部分人馬從春日井郡的居城趕到清洲主城。昨天,愛知郡上社的柴田權六登城。前天,西春日井的下方左近將監、丹羽郡的織田與市、海東郡津島的服部小平太、羽栗郡栗田的久保彥兵衛、熱田神宮的千秋加賀守季忠等等眾多織田方將領都現身清洲主城。
也有將領退回領地,但至少有一部分留在了主城。
「現在是關鍵時刻!」擔憂著領主浮沉的領民留意著將領的頻繁往來,「是在評議是向今川家臣服,還是賭上身家一戰到底吧!」
民眾的猜測雖說不完全正確,卻也相差不遠。城內已經連續幾日爭執不休了。大家分為軟硬兩派,主張「萬全之策」「家族重要」的將領認為此時向今川家臣服才是上策。
但這樣的紛爭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其實信長事前早已自有打算了。召集老臣、族人前來,是為了告訴大家自己的想法,並不是為了徵求穩妥的保身方法和領土的保全策略。
有很多將領得知信長所想後,踴躍支持信長,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信長自己也催促他們快些回陣地,「這裡沒什麼事。」
於是,清洲城看起來沒發生什麼太大變化,依然風平浪靜,人數也未見有所增加。只是信長並未就此平靜。他好幾夜都是幾次起身看軍中士兵送來的報告,今夜簡單吃了幾口晚飯,就坐在了大廳的陣務席上。
數日來沒有離去的將領都在席間,他們緊鎖眉頭,愁苦的面容昭示著織田家興盛以來遭遇的最大的國難。
雖然睡眠不足,但都繃著神經。
在座的有森三左衛門可成、柴田權六、加藤圖書、池田勝三郎信輝等大將。
下首是服部玄蕃、渡邊大藏、太田左近、早川大膳等。
隔壁房間、隔壁的隔壁房間,聚集著眾多家臣。
像藤吉郎這樣的,就不知被安排在第多少房間的角落裡了。
讓人窒息的沉默從前夜瀰漫到今夜。
因為怕不吉利,所有將領都大氣不出。也有人環望著白亮的蠟燭,在場諸位心中暗暗想:「看來又要一晚上了吧。」
在這樣的境況下,只有信長時不時地獨自笑上一笑,「哈哈哈哈!」
末座的人聽到這笑聲不知怎麼回事,不知前面是不是說了什麼。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突然,「啪嗒啪嗒」,有傳達衛士飛快從外面跑到大廊下。這時一般由信長的侍從詢問聽取戰況報告,或接取前線傳來的軍報轉達呈送給信長。
「啊,這……」
代讀軍報的柴田權六在向信長報告前先是變了臉色。
「主公!」
「怎麼了?」
「剛剛收到了今天從丸根的佐久間盛重據點傳來的第四封飛馬告急。」
「啊,是嗎?」
信長擺正膝前的左憑肘兒。
「內容如何?」
「駿河的大軍已經過碧海郡的宇頭、今村,傍晚時分向沓掛逼近了。」
「是嗎?」
信長應道,隨即便不再作聲,只虛無地望向大廳的大楣窗。
「看來還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平日裡再對他信賴有加的人也禁不住這樣想。
沓掛、丸根已經是織田家的領土了。若是散在這一線的數處重要據點被突破,尾州平野直到清洲城下就幾乎沒有什麼阻礙了。
「該怎麼辦?」
柴田權六耐不住性子說道:「聽說今川軍有四萬大軍,我們的不到四千。尤其是丸根據點那邊,佐久間盛重手下只有區區七百兵。只今川的先鋒,元康一隊就有二千五百兵的話,丸根無疑就像怒濤前的一葉小舟。」
「權六、權六!」
「天明前丸根、鷲津能不能防守得住……」
「權六,聽不到嗎?」
「是!」
「你一個人自語什麼。明擺著的事重複無益!」
「可是……」
正說著,廊下又傳來匆忙奔來的傳達衛士的聲音。
在側房門口處,傳達衛士便肅然報告道:「中島據點的構川一秀大人和善照寺據點的佐久間信辰大人先後有傳令急使趕到。有兩封軍報呈上主公。」
大家都正沉浸在認為前線無法防守的悲壯之中,此時又傳來中島、善照寺兩地飛報。
「大概這是對主城的最後通牒吧。」
等同於防禦線呈遞給主城遺書的這封書信中預測了敵方大軍的配置和明日的攻勢。
「再讀一下關於敵方配置那部分。」信長抱著憑肘兒,向代為讀信的柴田權六說道。
權六於是將信件中的這一部分向信長和其他在座各位又讀了一遍。
一、攻向丸根據點的敵人,二千五百餘,主隊長松平元康;
二、攻向鷲津據點的敵人,二千餘,主隊長朝比奈主計;
三、側面援軍,三千,主隊長三浦備後守;
四、清洲方面前進主力,六千餘人,葛山信貞及其他各隊;
五、駿河方本軍,兵數五千餘。
柴田權六自己又進行了些補充說明。大致說,除了上面列舉的數字,不知敵人是否還有潛行的什么小部隊。
另外,前些年,靠著頑強維持得以生存的今川方大高城,如今儼然變成了舉足輕重的存在。加上,大高城在蠶食織田領土方面占據著地利,織田的防禦線不可避免要在腹背受到威脅。
「……」
在以信長為首的所有人還在默然聽柴田權六講這番話時,柴田權六已經將卷好的書信呈遞到了信長的面前,而後便深沉地凝望起了白色的蠟燭。
不管怎麼說都要進行戰爭!
這是一定的,沒有什麼好再評議的,可現在的束手無策是大家最痛苦的事情。
鷲津、丸根、善照寺國境地帶,離主城並不遠,策馬很快就可以到。現在似乎已經能看到、感受到今川那如潮的四萬大軍就近在眼前了。
「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可我覺得一心赴死並不算武門的真正作風。是不是可以換一個角度考慮,就算有人罵我佐渡是膽小鬼,我也認為為了家族的維繫,有必要再深思熟慮一下。」
沉默中一位充滿憂慮的老人的聲音響起,是在座當中最老資格的林佐渡。信秀曾將信長託付給三位老臣,如今這三位老臣就只剩佐渡一人健在了。
佐渡的話激起了同僚的同感和共鳴。大家都祈望信長能接受這位老臣最後的忠言。
「……啊,什麼時刻了?」信長自顧自地嘀咕道,環望了一下驚慌失措的臣下。
「子時下刻。」有人答道,是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
又是一片沉寂,夜越來越深,心情也消沉了下去。
「啊呀主公!主公,再考慮一下吧,且再評議一下吧,佐渡拜託您了。」
佐渡將自己的席位稍稍移動,蒼白的鬢首挨近信長說道:「天亮之時,我們的兵、據點都會抵擋不住今川軍,我們會不可避免地大敗吧。與其大敗之時和談,還不如現在早做打算。」
信長瞥了一眼佐渡,「佐渡啊!」
「是。」
「你年事已高,久坐辛苦了。現在沒什麼要談論的了,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您既然這麼說。」
想到家園將毀,想到自己如今在主公眼中也就是個沒用的老人,佐渡簌簌地落下淚來。
「既然您心意已決,佐渡就不再說什麼了。」
「無須再多言!」
「是。可是,也要商談下軍事啊!前夜、昨夜,還有今夜,大家都只是這麼束手坐等有關敵軍的報告。若是決心出戰,要有出戰的樣子。若是想讓這座城被圍困,想將敵人引到城下,然後接著繼續煩惱的話,就這樣吧。」
「是啊。」
「還有,我這個老人也贊成加藤將軍、柴田將軍最開始提出的意見。主公出城迎戰的心意已決了吧!」
「是的。」
「敵人足足四萬大軍,而我們只有人家區區十分之一不到人數。平野交戰將無半點好處。」
「固守城池的話有利嗎?」
「固守城池的話,我們可以有我們的策略。」
「什麼策略?」
「我們可以在城中與今川軍對峙半個月、一個月,並在此期間悄悄派送密使到美濃、甲州,以優厚條件拜託援軍。至於戰法上,您身邊的很多謀士可以出謀劃策,讓敵人頭疼。」
信長的笑聲響徹天花板,「哈哈哈哈,佐渡,通常我們是該這麼做。可現在織田家所處的是通常時刻還是非常時刻?」
「這無法回答。」
「十日二十日,延了短短的命數後,無法保住的城終究是無法保住的。可是誰曾說過,命運總會在你最無望的時候為你安排轉機。」
「……」
「信長現在看起來是在逆境的谷底,而且對手還很強大。不過,這逆境是命運賜予信長的一個機遇也說不定。我們怎能徒勞地在困城中祈求苟延殘喘。人終有一死,這次你們就將自己的命獻給信長一次吧,讓我們在蒼天下堂堂正正地死。」信長斷然說道,接著,他口氣一轉,「大家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信長露出了些許苦笑,「佐渡回去休息吧。其他人也都早些休息吧。相信咱們這裡不會有睡都睡不著了的膽小怕事的人吧。」
既然主公這麼說,大家沒理由不去睡覺再熬下去了。事實上,從前晚起,沒有一個人睡上一個好覺。信長看起來是個例外,晚上照常睡覺,還午睡,可其實他也並未睡熟過。
「那麼明天見。」
佐渡嘀咕道,向主公、向同僚們頷首告別,退下了。
「退下了。」一位接著一位。
像拔牙一般,在座的人紛紛退席。
終於偌大的房間只剩了信長一個人,他暢快了許多。
不,還有人。信長扭頭發現兩位少年正互相依靠著打著盹兒,是兩位小姓。其中一人名叫佐脅藤八郎,今年十四歲,是遭信長貶斥驅逐的前田犬千代的胞弟。
「阿藤……喂,阿藤!」信長喚道。
「是!」藤八郎直直站起來,用手背拭著嘴角。
「真是個能睡的傢伙!」
「請您原諒。」
「沒事,我並沒有斥責你,相反還要表揚你。哈哈哈,信長也要睡下了。有沒有什麼能當枕頭的東西。」
「您就這樣睡嗎?」
「對。夜變短了,現在正是打盹兒的好季節。哦,把那邊千鳥架上的手匣遞給我吧,正好當枕頭……」
信長說著彎下了身子,用手支著頭,浮舟般放鬆了自己。
那手匣的蓋上繪著松竹梅圖案的室町泥金畫。信長從小姓藤八郎手中接過後,將頭枕了上去,笑著閉上了眼睛,「真是個不錯的睡枕!」
在藤八郎熄滅一根根蠟燭的空當兒,信長的微笑融雪般愈來愈淡,終於變成了鼾聲中的睡容。
「主公大人睡下了……請大家保持安靜。」
藤八郎悄悄來到近侍們所在的房間通告道。
「是嗎?」那裡的近侍們點點頭,他們都是沉鬱、悲壯的神色。
每個人都認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了。
這晚,他們在城內一直眼睜睜地感受著死神的一步步接近,大半夜已經過去了。
「死可以,可是怎麼死呢?」
與其說不安,不如說糾結。尚有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人。
「這樣會感冒的。」
有人悄悄為信長蓋上了小棉被子,是位叫阿采的侍女。
接下來,信長大概睡了有兩個時辰,殘燭也快要燃盡了。突然有哭聲傳來。
信長抬起頭來,喚道:「阿采!阿采!……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