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
2024-10-11 06:20:4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道路行入山間。翻過低嶺,逼近國境的同時,地形也愈加複雜起來。
「哦,看到了。」
「是丹下!丹下的據點!」
氣喘吁吁的士兵們互相告知著。鷲津、丸根二據點陷落後,丹下怎樣了呢?一路上有這樣擔心的士兵們,終於舒展了眉頭。
丹下還沒事。我們的人馬還在。信長一到據點,便對守將水野忠光說道:「守備已無用了。這樣的小殼子就扔給敵人吧。信長軍有其他更希望保住的地方。」
將此處兵力編入一路行來的軍隊後,稍事休息,大部隊又向善照寺的據點緊急進發了。
那裡駐守的是佐久間信辰的守兵。見到信長,守兵們哇地喊了出來。不是歡呼,是半哭泣的悲壯的喊聲。
「來啦!」
「主公!」
「信長主公!」
雖說信長是他們的主公,但對於信長是位怎樣的將領,他們還不甚了解。原本做好了戰死於孤壘的準備,沒想到信長會親自出徵到來,士兵們感動落淚。
「與主公一同奮戰!」
所有人都振奮了精神。
向星崎方向挺進的佐佐隼人正政次也率三百餘兵向信長這邊聚合而來。
信長在據點的西山處整合軍隊,清點了一下人數。
清晨出清洲城時,只有主從六七人,現在已有近三千兵,對外宣稱五千兵。
信長陷入沉思:這幾乎是相當於尾張半國的士兵。既無守城兵留於城內,也無後方陣地。織田軍的全部就這些了。
「夙願!」
信長微微一笑。
望著近在眼前的今川四萬大軍的布陣,信長下令暫時收起旗幟,在山峰的一端觀望形勢。
淺野又右衛門長勝的弓隊聚在離大部隊稍有一點距離的山陰處。因為預想今日的合戰估計用不上弓,他們都拿的長槍。
藤吉郎所率的三十人的足輕小隊也夾雜著聚在山陰處。「休息!」——聽到部將下令後,藤吉郎傳達給自己的小分隊。
大家長出一口氣,像摔了個屁股蹲兒一樣啪的一下坐在草叢中。藤吉郎用抹布一樣的布毛巾擦拭著冒著熱氣的臉。
「喂,誰幫我拿一下長槍,誰幫我拿一下?」藤吉郎大聲問道。
剛剛坐下的一位部下應了一聲,「是,我來。」站起身來接過長槍,並跟著藤吉郎向一旁走去。
「不用跟著我,不用跟著我。」
「隊長,您要去哪兒啊?」
「別跟著我了,我去方便,回去吧,回去吧。」
藤吉郎笑著向崖道邊的灌木叢中走去。
他的部下貌似還以為他開玩笑,站著目送著他。
藤吉郎又沿南邊的山坡稍向下走了兩步,像山鳥在找曬太陽的地方一樣,尋找到一處合適的地方,悠悠地解開腹帶蹲下了。
凌晨出征走得太過匆忙,匆匆穿好鎧甲就出發了,連廁所都沒來得及上。因此,從清洲到熱田、丹下一路趕來,心裡就盼著能趁著軍隊休息的時候,舒暢地方便方便,然後好痛痛快快在戰場上拼一把。此刻望著藍藍的天空,他有說不出的爽快。
可是臨近戰場,還是一時半刻都容不得馬虎。兩軍對陣時,若見到敵人離開陣地,一般會有「不如此時一箭射過去」這種半戲弄式的想法,藤吉郎也不例外。所以藤吉郎知道,不能光顧著迷迷糊糊地望著天空。
但見離山腳兩三町處,黑末川的河水蜿蜒如絲帶,匯入知多半島的大海。
河畔有一群士兵正在構築陣地。從旗幟來看是自己人,是構川一秀所率的部隊。
靠近海口的地方便是鳴海城了。那裡曾被織田占領,後來又為駿河勢力蠶食,現在為敵方的岡部元信所堅守。
從黑末川東岸向南可見一條白白的街道。鷲津就在這條街道北側的山地上,現在不知是否已差不多被燒盡,只一味地向野外、路邊、海邊方向冒著黑煙。
鷲津附近的田地、村落周圍有許多蟲子般大小的人影、軍馬。依山的是今川方的大將朝比奈主計的軍隊,臨街布陣的則是三河松平元康的兵。
「有不少兵馬啊!」
常身處於小國兵馬中的藤吉郎見到敵方如此大規模的兵力,真正感受到了何謂雲集。
想到眼前這些松平、朝比奈的軍隊還只不過是敵方軍隊的一個支隊,「難怪,信長主公要下如此大的決心。」藤吉郎不禁嘀咕道。
自己這次是最後一次在這個世界上方便了吧。
「人生真是奇妙啊,今天活著的人,明天可能就不在了。」
正在藤吉郎感慨的空當兒,有人從下面峽谷處唰唰地分開灌木上來了。
「啊,敵人?」
藤吉郎出自本能地認為定是敵方偵察兵從背後來探查了。
他慌慌張張地系好腹帶,站起身來。從峽谷攀登而上的面孔同從灌木叢中猛然站起的面孔不期而遇。
「呀!木下!」
「哦?犬千代!」
「你怎麼在這裡?」
「你怎麼會在這兒?」
「沒什麼。受到斥責後,一直遊蕩在外。聽說主公冒死出征一事,特趕來這裡。」
「啊,來得正好!」
藤吉郎眼眶一熱,上前伸出手。緊握雙手的兩個人感慨萬千。
平日裡都掛念著對方。
犬千代今日穿的鎧甲非常華麗,邊邊角角都是嶄新的,很是奪目,肩上帶著梅缽紋飾的飾物。
「真是英姿颯爽!」
藤吉郎不由讚嘆,同時也突然想起了寧子和他的事情,愣了一瞬間。待回過神來,藤吉郎關切地問道:「這段時日,你在哪裡?」
「蒙內藏助成政大人的關照,一直在成政大人的家鄉靜待時機。」
「受責被放逐後,又侍在他家。」
「原本就沒有過二心。即使被放逐,還是很感謝主公的斥責,讓犬千代明白了為人在世該明白的道理。」
「嗯嗯,嗯嗯……」
易於受觸動的藤吉郎更加熱淚盈眶。明知今日一戰凶多吉少,犬千代這位朋友卻依舊奔舊主而來。
「這才是犬千代。主公今早起一路奔來,剛剛下令休息片刻,正好見主公,快點!」
「等等,木下!我不打算去見主公。」
「為什麼?」
「這個時候,哪怕一個小小的士兵都不會去為自己討什麼原諒吧。我不想讓周圍的人認為我是趁機謀求復位的。」
「說什麼傻話。大家此趟十有八九都會戰死的,你不也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來的嗎?」
「是的。」
「所以,沒什麼好顧忌的。性命都要捨棄了,哪還有那麼多的是非口舌?」
「不,默默戰死就好。這便是我的心愿。主公原諒我也好,不原諒我也罷。」
「話不是這麼說……」
「木下。」
「嗯?」
「讓我先潛在你的隊伍中吧。」
「這沒問題,可我帶領的是足輕三十人的小隊,你的這身武者打扮未免太過顯眼了。」
「這樣如何?」
犬千代拾起地上散落的馬肚帶一樣的舊布,從頭到腳披戴住,混入了木下的足輕隊。
稍一挺身子,便可看見信長的休息場所。就連信長那高聲的話語都能隨風飄過來。此刻,他面前正站著低頭聽命的佐佐隼人正政次。
「你是說你能率領士兵從側面攻下敵方鳴海嗎?」是信長的聲音。
政次答道:「臣下認為鳴海一亂,主公您就能一心應對黑末川這邊了。擊垮朝比奈軍,平了松平元康,駿河的前衛防線不存在後,我軍便能長驅直入義元的大本營了。」
「好。」
信長當下決斷,有力地發出同意前行的號令。政次馬上站起身,「不是膽怯,單政次的人馬,還有些不足。季忠,你們那邊的人也一起去。」
被指名的旗本千秋加賀守季忠默然行禮,離開休息場地,政次也緊接著離開了。
說到離開,蹲在藤吉郎身後的犬千代不知何時也不見了蹤影。
「等等!等等!佐佐將軍等等!千秋將軍等等我!」
有人大聲叫著便追趕人馬而來。
佐佐隼人正政次、千秋加賀守季忠、岩室長門等三百餘人組成的敢死隊正在突襲鳴海的路上,他們離開善照寺的峰下,抄小路疾風一般地前行著。
「停下!」
政次下令並扭頭望去,「誰?」
千秋、岩室二將也訝異,「誰啊?」
三位將領身後的士兵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和準備的,可心中還是難免失衡。此時忽聞有人趕來,一陣動搖疑惑。
「抱歉抱歉。」
來者邊叫著邊分開隊列,向前跑來。
「呀?」
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這位年輕武者所佩的梅缽紋樣飾物上。
「哦,這不是阿犬嗎?」循聲望去的政次說道。
「在下犬千代。」
犬千代來到政次的馬前,雙手伏地,「請帶上我吧!」
政次一點也不意外他今天會出現在這裡。從弟弟成政那裡,時常聽說一些關於他的事情。
「可是,畢竟是被貶斥的人……」
出於怕岩室長門和千秋加賀守季忠有所忌憚,政次沒有當下表態。
岩室長門見狀爽快地率先開口,「到底還是來了!」表示贊同。
「同意同意!」季忠也接著大大地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說道。
「出生入死的朋友們,很高興咱們又多了一個人。阿犬大人那忠誠的心弓矢之神共鑒。政次,就請同意他加入吧。」
「非常感謝!」
政次不由得直接替犬千代表示感謝,然後飽含著情感對犬千代道:「我們同意,同意,好好干!」
「謝謝!」
犬千代起身。與此同時,這三百人的隊伍再次將悲壯寫上眉頭唇邊,這次真正地放開了一切,拼命地驅馳起來。
終於,鳴海城的城後門處,吶喊聲響徹一方。
三百人的敢死隊開始了強攻。
「啊……啊……」
海嘯般的聲音中也夾雜著犬千代的聲音。
可是,事與願違,沒過多久。
三百名敢死隊員只剩下四五名渾身是血的士兵火球一般拼殺在剛剛通過的小路上,其中一人騎馬向善照寺方向飛奔回去。
信長的陣前收到「全軍覆滅」的消息。
就連剛剛從信長面前離去,音容依稀還在的佐佐隼人正政次、岩室長門、千秋加賀守季忠這些將領也都已戰死,無人願相信這樣的消息。
原本計劃在他們率領的突襲隊衝破鳴海城後門後,信長從正面全力進攻,一舉拿下鳴海,讓敵人的側方勢力瓦解,為己方爭取一個作戰的立足點。
不想還是沒能在善照寺山下苦等來這良好的作戰時機,只等到返回的傷兵報告的「我方已經全敗,佐佐、千秋、岩室將軍已相繼戰死」這樣沉重的消息。
信長不由得脫口而出,「難道事到如今,已經……」
就這樣戰死了,三百名士兵就這樣早早離去了。雖說早就做好了發生任何情況的心理準備,信長還是心中一陣慌亂、焦躁。
「啊!是這樣了嗎!」
信長登鐙上馬,眉色愈加濃烈,如同眉黛描畫過一般,蒼白凌厲的面孔愈添肅殺之氣,「將士們,佐久間大學、飯尾近江守、佐佐隼人正政次、岩室長門、千秋加賀守季忠等將軍作為信長的先驅,壯烈犧牲了。那自以為是的敵人們,看信長如何擊潰他們,告慰先驅英靈。前進,跟著信長!」
信長大聲喊話的同時,將馬首轉向敵地,做好準備就要出發。
「啊!」
「主公!」
「不可冒進!」
「再等等,再等等。」
池田勝三郎信輝、柴田權六、林佐渡等旗本擋在他的馬前,「已經有先驅人員白白丟掉性命了。主公這樣進攻,會讓敵人小看我們織田家沒人了的。」
「主公三思……」
大家組成鎧甲牆,極力阻擋。正當這時,有一騎從意外的方向,像低飛的鳥兒一般遠遠奔來。
「誰?」
信長首先發現。
「……」
在全軍的注目中,這個人漸漸靠近。旗本中的梁田彌二右衛門突然跳出來,邊用手遮陽邊望著,然後狂喜地歡呼道:「知道是誰了,知道是誰了,是我之前安置在海道那邊的家裡的一個孩子。」
這位梁田的家臣奔到前邊,叫了聲主人的名字,在聽到信長身旁的彌二右衛門的回應後,雙手伏地跪拜。
「是諜報嗎?」
信長讓彌二右衛門牽著自己的馬轡向梁田的家臣那邊慢慢靠近。
「有敵情!有敵情!今川家的主力,義元所在的大軍剛剛突然改變行軍路線,向桶狹間方向進發了。」
「什麼?」
信長目光一閃,「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向大高,轉向桶狹間了?」
就在信長說話的空當兒,「哦,又有偵察兵來了。」
兩騎偵察兵在屏住了呼吸的將士們的翹首中揚鞭而來。
這兩騎偵察兵繼梁田的家臣後又帶回了這樣的諜報:
「剛剛,轉行桶狹間的今川大軍從田樂狹間的低地移軍到了稍高的地方,現在看來正在以義元為中心,休整兵馬。」
信長目光鋒銳,陷入沉默。
死,只是一死。
要在這條路上不顧一切地捨身,從今天早晨到現在日中天的時刻,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突進的。
「若恰得時機的話!」信長突然如同從斷雲中望到了一線光明一般,思量起這場戰爭的制勝點。
老實說,這一路上,是從未有過能勝利的自信的。信長只是不想敗在為武門之名上。現在這一瞬,「若是恰得時機,也不是不能勝的」這樣的閃念划過信長的腦海。
人的腦海中刻錄著生活的各種瞬間,小米粒一般的念頭在其中明滅著。在生死關頭,人就是憑著這樣的零零碎碎、不斷產生的念頭髮聲和行動的。
通過種種思慮取捨,一天的生活編織成了,人的一生度過了。
通常情況下,在取捨上,我們深思熟慮,當許多大事突如其來,我們被逼迫著迅速決斷:「向左?向右?」
信長現在就站在這樣的路口上,無意識地抽取著命運之簽。人的素質,平日裡的精神準備,都在這時迅速地扶持著直覺,不讓它走錯。
正當緊閉雙唇的信長想要說些什麼,彌二右衛門在一旁大聲道:「主公,現在正是好時機!想來義元攻陷鷲津、丸根,了解了些織田的情況,現在正當得意時刻。他們定會為這上京路上的開頭順利而沾沾自喜,從而心生懈怠。趁此時機,出其不意一舉進攻,我軍必勝。」
信長和著彌二右衛門高昂的聲音道:「正是如此!彌二右衛門,說得好,信長正是此意。取義元人頭正在此時。向正東田樂狹間進發!」
柴田權六、林佐渡這些重臣聽了偵察兵的報告,非常地擔憂困惑,現在見信長要憑直覺進軍,趕緊再加阻止,但信長心意已定。
「愛臣們,智者們,現在還有什麼好猶豫的。跟著我信長,無論水深火熱,跟著我信長就是。若不然,就伏在田畔,看我的。」
信長清冷一笑,靜靜地拍馬到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