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月亮

2024-10-11 06:20:15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戰爭是日常之事。日常的生活便是戰爭。每年,任何一年。哪怕護城河邊楊柳依依,梅花飄香,鳥語鶯啼,看上去一片祥和景象,說不定國境的哪一端就正在發生著戰爭。

  在青田中微波蕩漾、插秧歌飄揚的日子裡,也有可能國主的兵正在防範四鄰敵人,每日戰死數十人。

  清洲城下看起來似乎哪裡都正在發生著戰爭。

  百姓、町人、工匠都不用擔心顛沛流離,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說到籌備軍費,百姓都會解囊納稅。不用國主說,他們都會節約日常用品,以備不時之需。他們並不將稅金單純當作是稅金。人人都自覺地剩下一頓酒錢,可以為防衛國境增添一份力。

  從弘治三年到永祿元年,兩年中領土內被治理得井井有條。可是,另一方面,城內的藩庫已因軍費的追加而枯竭,家臣們的生活,包括信長自己的日常開銷也是不管怎麼節儉壓縮,都還是有些捉襟見肘了。

  「照這樣下去,即使可以贏得戰爭,財政上也……」

  

  負責帳目的人、財務奉行私下裡都互相犯著嘀咕,無不露出憂色。信長最近提起:「祭典還沒準備好嗎?這個月城下有日吉祭。」

  見到總是板著面孔的柴田修理亮(柴田權六)和凡事超較真的森三左衛門可成、加藤圖書等人時,信長也提了這件事:「上個月西美濃的津島祭,堀田道空全家都去看了祭典,我也隱藏身份跳了舞。舞蹈是個好東西啊,真是期盼日吉祭!」

  可是這些家臣都太了解整個國家現在在財政上、國境上經歷的苦戰了,憂國之心讓他們只能不痛快地敷衍答上一句:「既然如此……」「了解您的心意了!」

  只有池田勝三郎信輝答道:「啊,我也很喜歡跳舞。跳舞讓人恢復天真爛漫,真是一大樂事。到時我也要獨自在家中跳上一跳。」

  這幾個月一直在前線苦戰的藤吉郎,昨日從戰場上回來了。當時坐在末座的他望望池田勝三郎信輝微微一笑。

  信長也笑著點點頭。

  這三個人為什麼笑,在場的其他人都沒看明白。

  日吉祭的日子到了。正巧農家和町中也在舉行盂蘭盆節儀式,城下的人都將這一天看作是一年之中重要的日子之一。

  「祭典期間,有犯微罪的人,不要隨意綁了人家。遇上吵架的安撫一下。與其追趕盜人,不如和氣地給貧民一些施捨,讓他們不起盜賊之心。豎一個告示牌昭告百姓,祭日中不拘身份地位及禮節。平日裡大家為了省油,都暗慣了,這段時間,街上都掛上燈籠。遇到跳舞的隊伍,你們要下馬避讓,不要傷到跳舞的民眾。」信長叫來奉行,吩咐道。

  「明白了。」奉行退下。

  在召集手下傳達信長命令時,他們不由得苦笑:「真是位熱愛祭典的主公。」

  差人們領命後,皺緊了眉頭,「這樣的話,豈不是在獎勵縱容百姓的遊蕩懶惰之氣。再怎麼說是一年一度的祭典,也不該這樣吧!」

  還在戰時,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誰都高興不起來。

  在遙遠的國境上還有正在奮勇抗戰的將兵們,誰都不能忘記他們而開懷地參與祭典。大家的兒子、外甥、兄弟都參與了戰爭。

  甚至有言論說:「這樣的祭典什麼的該停止了。」

  沒有人表示反對。

  在祭典上的做法,不僅涉及內政,還涉及到他國的視聽。對現在的織田家來講,所謂他國都是敵國。縱然和有的國家有姻親關係,比如齋藤家,他們反而是最危險的敵人,駿河、三河、伊勢、甲州,沒有一國是可以依賴的盟友。

  關於尾張織田家財力上的匱乏,即使想隱瞞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在先君信秀時代,天下便已有所了解了。

  作為有名的窮國,上代信秀仍為修建荒廢得已無法遮風擋雨的皇居出了四千貫文。

  且不說信秀如何的功成名就,在朝廷的嘉獎宣敕使來到那古屋時,信秀剛剛在攻打美濃的激戰中大敗,只帶了數騎逃遁而歸,正處於一個如此慘澹的悲境。

  宣敕使一看狀況不妙,打算就不和信秀會面了,直接回京城。信秀則認為「有諭旨降下,不勝感激!」

  信秀不但按慣常的莊重禮節接待了宣敕使,還感恩於天皇對草莽臣下的掛念。是夜還特意為使者舉辦了連歌會,帶著憂鬱的心情犒勞了使者一夜。

  無疑信長繼承了父親這樣的風格。老臣們也經常說,信長成人後隨著年紀的增長,做事越來越像他父親,尤其是不把財政上的困難當回事這一點。

  民眾漸漸為信長的德行所感動,努力工作,好好納稅。不過,財務奉行獻策說覺得比起民眾,再多從大戶人家那些富豪手中徵收一些稅金會更好。面對這樣的提議,信長只是說一句:「唉,鍋底越來越……」

  比起鍋底,真是不明白主公心底所想,面對主公的態度,財務奉行當時也曾這樣嘀咕。

  因為這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今天城下奉行開了個會。

  「還是悄悄找柴田權六將軍、森三左衛門可成將軍商量一下吧。不敢苦諫不是忠臣之道。能直言指出政道上的不足的,才真正具有奉公誠意。」

  說罷,奉行望了望手下,只見手下都不是太願意的樣子,奉行便又改變了想法。

  森三左衛門可成在齋藤道三秀龍的女兒嫁給信長時,是作為娘家人從齋藤家過來的臣下,在織田家任職以後,也是屢樹軍功,最終成為了織田家的一名重臣。

  於是,自然地,家務事也好,公務也好,能在信長的這種性格下,面不改色,婉轉規勸的也就只有他了。

  「可他在不在呢?」

  一名差人問過森三左衛門可成的門人後得知,他剛好登城去拜訪將軍正妻了,現在正在內室拜謁中。

  於是一行人前去焦急地等待他的退出。終於,可成一隻手牽著一名只有六七歲的髫發孩童,一隻手拎著拜領的點心出來了。

  城下奉行和添役們叫住可成,將他迎入一室內,「其實,」大家面帶憂色,和他商量起祭典布告一事,「想提個中肯的建議……」

  可成也表示同意。

  從堀田道空那裡聽說前段時間在津島祭上,信長微服跳舞一事時,可成嚇出了一身冷汗,「怎麼能這樣?」

  之後信長總是祭典祭典地念叨,一副等日吉祭等得急不可耐的樣子,也讓同在君側的可成很是發愁。

  連他的妻子都不由得為他的草率行為感到擔憂。日吉祭雖然只是短短三天的問題,可是若讓戰場上的兵將們知道自己的城下正在舉辦熱鬧祭典,歌舞昇平,他們會怎麼想?敵國也會認為這是末期症狀吧。最重要的,這會讓民心躁動,平日裡的國策將很難再被執行了吧。

  「這是個大問題。好的,就由我可成來規諫試試。」

  「拜託了!」

  奉行、添役低頭行禮。

  可成拍拍身旁的這位可愛孩童的腦袋,「父親要去拜謁一下主公,很快就回來,可不可以乖乖等著?」

  美童純真地點點頭。

  「是男孩子吧?」看這漂亮的孩童看得入了迷的奉行和藹地問道,「我想問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呀?」

  美童用像是精心雕刻出來並點了硃砂一般的口答道:「蘭丸」,並用水靈靈的雙眸目送走出去的父親的背影。

  像奈良人偶一般,蘭丸雙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地等了很長時間。

  終於,可成回來了。

  「怎麼樣?」正擔心著這件事的大家圍上來詢問,可成搖了搖頭,「主公不肯聽勸,反而賜予給諫言的我一些意見。」

  「觸犯主公了嗎?」

  「主公首先說,你們之所以憂慮,是因為你們不了解本國的臣民。對於咱們在祭日放寬監管會助長遊蕩懶惰之風的這一擔心,主公很是氣憤地說他國的臣民不知道會怎樣,但信長的民眾是不會這樣的。」

  「……」

  「今川等領地的民眾效仿上面,將冗長的一年分為奉公日、援軍日等。信長率領的民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奉公日、援軍日。偶爾的祭日、盂蘭盆節、正月對他們來說是慰藉,是放鬆的日子。他們都是平日裡自我約束、日日奉公、不得鬆緩的民眾。我信長不打算對民眾實施今川風的政治!主公厲色說了這些話。」

  祭典之夜來臨了。

  因為有信長的布令,祭典舉辦得比往年還要熱鬧一些。清洲仿佛成了萬盞燈籠的海洋。

  「勝三郎,勝三郎!」

  佇立在寬廣庭院的暗處的信長在池田勝三郎信輝的後面喚道。

  「是!您叫我?」勝三郎走過來。

  信長含笑悄聲說:「咱們藏起來吧。」

  「好,我陪著您。」

  「小姓們,」信長將大刀佩戴在腰間,「在被人發現前,瞞著老臣們。」說罷,帶著勝三郎穿過庭院的小樹林向中門方向走去。

  突然,樹蔭處跟出來一個人,

  「主公,您可別搶先去了,我也一起去。」

  「誰?」

  「藤吉郎。」

  「哦,猴子啊,快點跟上。」

  三個人跑出中門後,信長又停住了腳步,「勝三郎,回裡面悄悄把服裝和假面具偷出來。」

  「是。」

  「三個人的。」

  「知道了。」

  不多時,勝三郎抱著一堆物件回來了。

  出了城後,三個人裝扮起來。信長戴上天人面具。

  「猴子,你素麵就行了,戴上這個。」

  「這是什麼?」

  「法師黑漆帽。」

  「也得穿法衣吧?」

  「真像!就說你是比睿山延曆寺的僧人,學學試試。」

  「明白了。」

  「不錯不錯。勝三郎是老僕人吧?」

  「是的。」

  「好了,走吧!」

  「去參加清洲祭,」主從三人邊走邊和著手打的拍子低唱起來:

  「讓我們跳吧!」

  「讓我們唱吧!」

  「月亮出來啦……」

  「傾落!」

  「只在轉瞬間……」

  「武夫的露水般的性命」

  「露水般的性命,千千年的價值……」

  「愛惜名聲,珍惜世間!」

  「有了戰爭……」

  「首當其衝!」

  「嚴防死守……」

  「決不相讓!」

  「三年、十年……」

  「甚至百年!」

  「戰亂紛擾,戰亂不息……」

  「決不鬆懈!」

  「讓我們,這一夜……」

  「跳吧,唱吧!」

  「為國土的鎮守……」

  「而踏足!」

  「為國軍的征戰……」

  「而吶喊!」

  「披甲上陣的大家……」

  「收割麥草的大家……」

  「讓我們團結一心……」

  「與月亮共同歌唱!」

  「天地之幸……」

  「燦爛花開,壯美凋零……」

  信長提高了調子:

  「人生終一死……」

  聽到這句,勝三郎、藤吉郎都笑了起來,「這樣可不行,主公腔調出來了!」

  就這樣,主從三人有說有笑地混入了巷子裡的人群中。

  城下的街道布局似棋盤一般。須賀口到五條川的這條街尤其熱鬧,有好幾組圍著圈的隊伍邊跳邊行進著。

  戴著花笠的姑娘們,夜露頭巾的武家,一身素氣的老人,還有孩童、百姓町人、僧侶,大家都圍成一個圈,做著同樣的動作,唱著跳著。

  所謂想起,

  是指忘記了嗎?

  若是沒有忘記,

  是不用想起的。

  藻町街頭空地的那邊,升起一輪大大的明月。這片空地是人最多的地方。不知是誰發起了領唱,那聲音中也包含了驕傲。

  明明懷戀,

  卻裝作不在意,

  封閉在心的愛,

  深不見底。

  唱唱跳跳的人們放下了一切,沒有不平,沒有生活之苦,忘記了血腥的亂世,忘記了重稅、困苦下的疲憊,只精神百倍地揚起歡愉的聲音。

  平日裡被束縛的手腳也只管盡情地放開跳。

  葛城山上,

  正值花開,

  旅途馬背上的人兒喲,

  想到了那裡。

  大大的明月升到了正空中,地上處處映著人們的剪影。須賀口的舞者也來會合了。兩方的領唱競相展示著美喉,歌聲此起彼伏。

  多想投身,

  那醉人的酒窩,

  夢醒之時,

  如何能扔掉沉重的鎧甲?

  「啊,這個山伏!」

  突然有人叫了起來。

  「是間諜!」

  「敵國來的傢伙!」

  「別跑!」

  跳舞的隊伍被衝散了。

  騷亂是由人群中閃現的刀光引起的。

  不過,在大家驚叫前,已經有人從後面抓住了修行者的手,將他摔倒在地。

  修行者手中的直紋戒刀也順勢斜著滑落於眾人足下。

  「密探!」

  「抓住他!

  平日裡為了防範間諜,大家都是訓練有素的,此刻不但沒有人受到驚嚇,還為了爭先捉住修行者,搶著在周圍搜尋。

  「大家鎮靜、鎮靜。這個人已經被捉住了,不要混亂!」

  混入跳舞的隊伍與庶民們同樂的信長、池田勝三郎信輝、藤吉郎的身影閃現。

  藤吉郎一邊制止騷亂,一邊讓人們退後。像騎馬一樣將修行者牢牢騎在身下的是池田勝三郎信輝。

  「你,是受誰的指使來暗害我家主人的,說!不說實話休想活命。」

  池田勝三郎信輝便是之後的池田勝入。他原本就力氣大,又常往來於戰場,是個手下毫不留情的人。身下的修行者在吃了池田勝三郎信輝一拳後慘叫道:「饒了我吧,請饒了我吧!是我認錯人了,認錯人了。因是夜裡未分辨清楚,他和我的目標太像了。」

  「說謊!混入舞樂隊伍,抽刀便刺,你肯定是知道我家主人是誰的!」

  「不,完全不知道。我生來眼神不好,這無禮之罪,讓我怎麼道歉都行,饒我一命吧!」

  「少厚著臉皮絮絮叨叨的。從你現在的掙扎可以感覺出你多少有些武士的功底。你這廝!從你這嘴臉也可看出你定是敵國的間諜。從哪裡來的?」

  「沒……沒有的事。」

  「不說嗎?」

  「好……啊……」

  「說!」

  「好疼!」

  「美濃還是甲州、三河、伊勢,是哪裡過來的密探。你若不開口,就把你嘴巴割開。」

  信長還一身舞蹈裝扮,站在一旁。被藤吉郎壓制住的人們退到了稍遠的地方,沒人想到這位站在一旁的所謂主人是信長,不過都猜測這人一定是大有來頭。

  「猴子……」

  信長招手小聲召喚著藤吉郎。藤吉郎走過去,信長對他小聲說了些什麼。

  藤吉郎默默行一禮,快步來到池田勝三郎信輝身旁。

  池田勝三郎信輝解下用於將大刀掛在腰間的帶子,正要反縛住身下這位修行者的雙手,藤吉郎過來制止道,「等等,勝君。主公的布告!」

  布告自然是指公示的布告牌上的內容:今夜是一年一度的祭典之夜,應該安和享樂地度過,不追究微罪,不製造罪人,祭典中不拘身份地位與禮節。

  「可能這個人說認錯人了是真的。算了吧,這是主人的慈悲之心。放了吧!」藤吉郎又添上一句。

  「啊,謝謝!」倖免於難的修行者,在池田勝三郎信輝放開他後,就差跳躍起來了。

  他向信長撲地一拜,然後俯著蒼白的臉,打算跑開。

  信長見狀,輕輕喚住他,「等等,這位居士,」然後說道,「放了你一命,你該回報些什麼再走。你就唱一首帶著你家鄉鄉土氣息的歌謠吧,也好讓我們和著拍子跳上一跳。盂蘭盆歌、割麥歌,什麼都行。」

  修行者一聽鬆了一口氣,這簡單,他用手打著拍子,仰望著明月,唱起了鄉曲,跳舞的隊伍又拉成圈,旋轉著跳了起來。不過,信長主從已經不在這隊伍中了。

  「猴子,」微服歸途中,信長問道,「你曾輾轉過很多國,那位修行者唱的盂蘭盆歌是哪裡的歌謠,有沒有聽過?」

  「聽起來是駿河的。」

  藤吉郎不假思索地答道。信長微微一笑,點點頭。


關閉